第五章(第2/2頁)

皇上似乎不大在意太平的話,倒是看向另一側的李成器,說:“成器對歐陽通的案子如何看?”她邊說著,邊指了手邊一道菜,示意婉兒賜給李成器。

李成器起身謝恩,說:“孫兒以為歐陽通之事,不僅是朝堂上的政事,也是民間學子之事,”他見皇上微頷首,才繼續說道,“歐陽通之父歐陽詢以其墨跡而譽滿天下,連高祖都曾盛贊,於文人學子中更是聲譽極高。歐陽通得其父真傳,聲名不在其下,是以,這一案已在文人墨客間廣為議論,紛紛報以不平。”

皇上又頷首,說:“都說了些什麽?”

“有句俗語,觀其字而識其人,”李成器,道,“眾人均以為歐陽通應無謀逆之心。孫兒以為此案當速審,以絕此話端。”

“文人說便讓他們說去吧。若沒有歐陽通一案,他們也會尋些別的說,”皇上細看他,微微一笑說,“朕聽說在宮外芙蓉園,你曾與歐陽通臨樓而書,頗有知音之感?”

我暗自一驚,手不由扣緊了案幾一腳。與謀逆沾邊的,皇姑祖母歷來嚴苛,他剛才的話雖然避重就輕,但如今這話卻是……

李成器面色未變,頷首說:“孫兒幼時喜好歐陽詢的字帖,那日在紫雲樓偶遇他,便起了些興致,一面之緣而已,還談不上是知音。”

皇上笑問:“那你觀他的字,可也覺得此人無謀逆之心?”

此一句話,眾人皆噤了聲,唯有屏風後的細樂喧音,繚繞不斷。

李成器沉吟片刻,似在斟酌。

忽然,太平幾聲咳嗽,嗆了酒一般。

她拿帕掩口,笑著打斷了祖孫的對話:“女兒也和他論過習字之道,可單憑字,誰又能說得清他是不是妄臣賊子呢?您剛才也說了,文人喜好妄議朝政,那便讓他們說去好了。”

皇上搖頭笑說:“朕怎麽未曾聽過你好臨帖?”

“我是懶散了,”太平放了帕子,說,“當初這宮內可有不少人以《蔔商帖》、《張翰帖》習字的。”

始終在一旁沉默的婉兒適時側身,自宮婢手中接過茶,放到了皇上面前。

“公主說的是,”她笑說,“這大明宮中不少人都喜好歐陽詢的墨跡,連入宮才兩年的永安郡主也是如此,整日將歐陽詢的習字八法掛在嘴上。”

皇上淡淡一笑,擡眼看我。

“整日掛在嘴上?”皇上似乎極感興趣,說,“來,給朕背來聽聽。”

我忙起身,在腦中過了一遍,才開口道:“如高峰之墜石,如長空之新月,如千裏之陣雲,如萬歲之枯藤,如勁松倒折、落掛之石崖,如萬鈞之弩發……”

我尚未背完,便被皇上出聲打斷:“如利劍斷犀角,如一波之過筆,”她眼中笑意漸深,說,“這是誰教你的?”

我回道:“入宮前,永安曾隨著家中先生讀了兩年書,是先生教的。”

“朕幼時也常被先生逼著背這習字八法,沒想到了侄孫女一輩,還是如此。”皇上似乎想到了幼時的情景,神情略緩和下來,笑中也帶了幾分暖意。

在皇上十四歲入宮前,是沒有血雨腥風,後宮爭寵的少女時代。我看她略帶悵然的神情,竟也想起入宮前的日子,雖母親早逝又不常見父王,卻不必權衡旁人每句話的用語,每日最多憂心的也不過是背不下書,被先生責罵抄書罷了。

“來,到皇姑祖母這兒來。”皇上向我招手示意。

我忙走過去,眾人卻是看著我神色各異。幾個武氏郡主的艷羨,李氏公主有嫉妒,亦有淡然者。太平公主只端杯喝茶,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婉兒,又掃了我一眼。我卻佯裝未見眾人神態,只在經過躬身而立的李成器身側時,稍有了些分神。

我走到皇上身側,被她輕握住手:“賜座。”

身側宮婢忙端上紅木矮座,我坐下時,皇上才笑著說:“朕聽你父王說過,教你的謝先生。謝立亭在武家多年,連朕幼時也曾被他教訓過。”

我點頭,無奈說:“老學究,脾氣硬,永安和幾個姐妹都被他罰過。四書、五經也是被他罰抄,才算是背熟了。”沒想到那個老先生也曾是皇姑祖母的師傅。

皇上淡雅一笑,和我又聊了幾句閑話,才對李成器說:“去坐吧。

李成器躬身行禮,坐了回去。

“太平,朕知道你有怨氣,”皇上輕嘆口氣,對不發一言的太平說:“半月前張嘉福請立周國公為皇太子,歐陽通曾極力反對,所以你始終認為歐陽通謀反一案是周國公的誣陷。朕也是武家人,你如今嫁的也是武家人,本就不分彼此,何必被朝堂上的事傷了感情。”

我聽到此處,終是明白了。

自狄仁傑拜相後,朝臣三番五次奏請改立太子,武氏嫡族的武承嗣,也就是皇上口中的周國公正是數次被奏議的人選。所以太平公主才會說起歐陽通一案,原來,不過是個引子,她真正想說的是太子改立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