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上頷首說:“家宴無需如此繁冗禮節,傳吧。”

因坐在臨殿門處,我恰能看見幾個太監收了傘,幾個少年在門口收整著衣衫,因我入宮時恰好的皇姑祖母登基後,幾位郡王為了避禍,或是稱病出宮修養,或是直接被遣出宮,如今看來,都是極面生的。

眾人身前的正是李成器,一個小太監正彎腰替他抹凈長靴上的水漬,他本是側頭聽身後少年說著話,像是感覺到什麽,忽然回頭看了殿內一眼,恰與我目光相撞,微微笑著揮手屏退了太監。

“姐姐,”永泰摸了下我的手,輕聲說,“我哥哥好看吧?”

我回了神,尷尬一笑,說:“你怎麽跑到我這裏了?”她眨眨眼說:“熏香味道太重了,你這裏淡一些。”我將她摟在懷裏,說:“也就你敢在皇上面前亂跑,也不怕受罰。”

她吐了下舌頭,便去側頭看入內的幾個哥哥。

李成器與幾位郡王走入殿內,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禮,皇上似乎心情極好,連連笑著讓他們起身落座。除了太平細細看著他們,余下的公主都起身行禮,我剛一把拉起永泰,卻被她掙開了手,一道粉色的影子就撲到了的李成器身上:“成器哥哥。”

李成器溫和地摸了摸永泰的頭,身後的少年卻立了眉:“永泰啊永泰,我才是你親哥哥啊。”永泰哼了一聲,沒看他。

眾人皆是搖頭笑著,本是那幾分緊繃的氣氛,也因此盡數散了。

皇上搖頭笑說:“太平,這一幕讓朕想起你幼時,也是如此黏著弘。”太平神色微一黯,旋即又揚起一抹明媚的笑意,說:“我那時也想黏著賢哥哥,可惜冷得像三九寒冰似的,話都不敢說上三句。”

皇上笑著搖頭,吩咐宮女開了席。

這幾句話聽著像是閑話家常,卻是在說著已離世的兩位皇子,亦是曾冊封為太子,又先後被廢掉的尊貴人。皇上登基前,先後廢了六任太子兩任皇帝,這才換來了大周朝的開國。如今細想,都是皇姑祖母的親子嫡孫,不過是我從三歲到九歲這六年間的事。

慈悲的孝敬皇帝李弘,博學的章懷太子李賢,都帶著無上尊貴的封號辭世。余下的廬陵王和如今的太子殿下,卻是世人口中的平庸之輩。大明宮中傳說太多,成為死後的傳說,或是活著的傀儡,或許誰也說不出對錯。

我閑閑地夾起塊七返糕,聽幾個少年與皇上的對話,才明白剛才那個氣不過的便是廬陵王的長子,難怪和永泰生的有五六分像。

永泰黏在李成器身邊坐下,像是塊小膏藥似的,讓人哭笑不得。

宴席過半時,太平忽然說起朝堂之事。

“來俊臣審了數日,嚴刑酷法,五毒備至,”她邊說,邊舉杯晃了晃,“卻仍拿不到歐陽通謀逆的罪證,如今朝中眾臣連上奏折為歐陽通洗冤,母皇對此事如何看?”

皇上沉吟片刻,說:“若至十二日再難有罪證,就放了吧。”

“來俊臣手裏,歷來沒有冤枉的人。酷刑繁多,還偏就起些好聽的名字。用椽子釘住人的手腳,穿成一線朝一個方向旋轉,那是“鳳凰曬翅”,太平諷刺一笑,拿筷箸指了指面前的一盤百鳥朝鳳,“恰就像這個,不過要鮮血淋淋的多。”

她說話時,永泰正在吃那菜,立刻吐了出來。

太平低聲吩咐婢女,給永泰端了杯熱茶去,又挑起狹長的鳳眸,說:“前幾日我命人拿來他編纂的《羅織經》細讀,以醋灌鼻,燒甕煮人,這些尋常的都讓女兒頭皮發麻,更別說那頭釘木楔,腦裂髓出——”

皇上鳳眸深斂,打斷她道:“太平,用膳時不要說這些話。”

太平笑笑,繼續吃那百鳥朝鳳。

我正身上陣陣發寒,卻聽見玉器輕碰聲響,給我上菜的宮婢已面色慘白,端不穩手中的玉盤。我心頭一緊,忙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玉盤,免得她引起皇上的注意:“這菜有些油膩,幫我添杯‘神泉小團’來。”

皇上侍宴,歷來沖泡的都是‘恩施玉露’,我特要了宴席上沒有的,只想讓她多在外走上片刻,鎮定下心神。不過,太平公主說的話最多有些駭人,她怎會怕成這樣?

那小宮婢愣了一下,忙感激看了我一眼,躬身退了下去。

我見她走了,也就沒再細想,盯著那百鳥朝鳳,心中萬分欽佩太平的胃口和勇氣。在皇姑祖母面前,也就太平與婉兒能直言,可婉兒歷來是順著說,太平卻總要逆著皇上的意思來。

來俊臣手中誅殺的大臣官僚不計其數,多這一個歐陽通,也不過再添個記罪的名字而已。婉兒曾說過,這不過是皇上登基前打擊李唐宗室的手段罷了,只不過來俊臣對於逼供真是天賦異稟,從無失手,雖惡名在外卻被人捉不到半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