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一八八章

雲層散去, 窗上日影縱橫。

蘇晉聽了柳朝明的話,頓了頓問:“令尊知道我的身份了?”

她對父輩們的交情知之不深,只曉得祖父與父親都與杭州柳氏一門有過來往。

柳朝明道:“景元十八年你被貶松山縣,老禦史怕你的女子身份被識破,曾給我父親去信,請他收留你在柳府傳業授道, 為你留一條退路。但我父親十分守禮尊法, 沒有理會老禦史的信函, 此事我也是兩年前才得知, 後來老禦史憾恨而終, 父親他這十載間無法釋懷, 一直覺得有負故人, 因此想請你去柳府見上一面。”

蘇晉記得,當年謝相被冤死,老禦史為故人求情,被景元帝施以杖刑,之後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女在這場災禍中不知所蹤, 竟只身去川蜀之地尋找,耽誤了醫治,令雙腿壞死。

不提柳氏與謝氏的交情, 單憑孟老禦史對她的恩德, 她也該去拜會柳老先生。

可是, 此事若放在以往便罷了, 她現在與柳昀面上雖過得去, 私下裏早已勢不兩立,日前她派去盯著錢月牽的人來報,那名轉馬使還沒出城就被自己人殺了,她知道是柳昀的手筆。

這樣兩相對立,她怎麽能換回女兒裝去他府上拜訪?這豈非將自己置於極險之境?

外頭似有風過,映在窗上的日影微漾。

柳朝明見蘇晉不語,也沉默下來,他二人如今是什麽情形,她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罷了,是他冒犯在先。

他合袖對蘇晉施以一揖,是個致歉的意思,折身正要走,身後蘇晉忽地喚了聲:“柳昀。”

日光耀亮,烈烈一束穿過被推開的門隙潑灑進來,澆在他身上,也澆在她身上。

蘇晉覺得這艷烈的光簡直要將她這致死的秘密曝露無遺。

可是其實,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在柳昀面前從來就是無遮無掩的。

“令尊何時要見我?”她問。

柳朝明倏然愣住。

若無關乎立場,無關乎時局,她對他始終有一種莫名的,近乎頑固的,出於本心的信任。

蘇晉又道:“我……沒有裙裳,總該花些時日去準備。”

柳朝明靜了片刻才道:“父親這些日子還在文遠侯府小住,要兩日後才回來。”

蘇晉於是點頭道:“好,兩日後時雨去府上拜訪。”她想了想,“我來時會帶上覃嫂,到時請大人為時雨辟一間屋子,到了貴府我才換衣。”

柳朝明無聲應了,沉默一下道:“多謝。”

蘇晉搖了搖頭:“大人有禮。”

蘇晉當日回府,想著自己沒有衣裙,打算讓覃氏去沈府借一身回來,她將此事與覃氏提了後,覃氏卻道:“怎麽沒衣裳,當年蘇宛小姐進京,大人還吩咐去給小姐做幾身襦裙,而今小姐雖不在京師,一年四季終歸各留了幾身,大人挑一身就是。”

蘇晉倒也沒費工夫挑,只吩咐覃氏到時將女兒家要用的事物一應備好,隨即回宮料理政務去了。

反是覃氏為此事足足操持了兩日,將府上女兒家能用的裙釵環簪,包括她自己的一並翻出來,一樣一樣地挑,一樣一樣地揀,直到隨蘇晉登上去柳府的馬車了,還憂心道:“大人成日裏只顧忙朝廷公務,對自己的事太不上心,女子的禮數與男子的禮數大不同,大人連半個時辰都不願騰出來學。”

蘇晉笑道:“現學也是一樣,女四書我早年讀過的。”

柳府的下人原就十分少,今日大都被柳朝明差遣去了後院,只留了安然與阿留在府門前候著。

阿留昔年雖陪蘇晉出巡,卻不知她實是女兒身,直到聽安然說了,已連著兩夜沒睡著,翻來覆去沒想通,今日見到蘇晉也是幾回想開口問,幸而他事先已被安然連番告誡,雖欲言,好歹止住了。

安然將蘇晉引自一處廂房說道:“屋子裏備了妝奩與水,若蘇大人還需旁的什麽,安然與阿留就在屋外守著,盡管吩咐一聲。大人吩咐過,要等蘇大人梳洗更衣好了,安然才去通稟老爺,蘇大人盡管慢慢來。”

蘇晉點了一下頭:“有勞。”

覃氏為蘇晉備了兩身襦裙,一身素色,一身海棠紅。

蘇晉對挑揀衣裙沒甚經驗,只覺要見的人是父輩,衣著不該太妍麗,順手指了那身素一些的。

好在素色也不是全素,裙身白如皎月,到了裙擺處漸漸變藍,依次呈霜色,月白,湖藍,紺青。料子是以上好的綢緞,走起來像一泓微蕩的月下湖。若仔細看去,還能看見這泓碧波間,綻放的水芙蓉,那是用寶藍暗線繡成的,只描了輪廓,是以不擾素凈,不添繁華,搖曳生姿。

覃氏一邊為蘇晉梳發,一邊道:“姑娘家走路要蓮步輕移,大人這麽多年沒穿過女兒衣裳,蓮步是不能夠了,拿水波樣的裙擺遮一遮才叫人看不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