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七章 或出或處(第3/5頁)

明道元年早春的一天,我也是站在這裏,也是這樣說。屏後是長久的沉默,隔著五年的時光和這座屏風,玉樞仿佛在細細體味當前的真偽。良久,屏上身影一動,玉樞淡淡道:“你別進來。”

“姐姐還在惱我?”

玉樞嘆息道:“你難道沒有聽過‘時不久居,事不常兼,已過而追,雖悔無及’[23]?你若肯早一兩年來,我倒許你進來。”

我笑道:“我偏進來。”說罷轉過屏風。但見玉樞坐在妝台前,慌張拿起帕子拭淚。壽陽連忙捏起衣袖往玉樞的臉上擦,玉樞忙握住了女兒的手,微笑道:“壽陽該去沐浴更衣了。”

小蓮兒連忙跟了進來,笑道:“大人有四五年沒來了,奴婢這就沏茶去。”又向壽陽道:“殿下沐浴後,母妃和姨娘可以一道給二位公主殿下梳頭,可好?”

壽陽舉手笑道:“好!我要姨娘給我梳頭。”

小蓮兒笑道:“好殿下,一會兒自然是姨娘給殿下梳頭。”說罷看了我一眼,雙目頓時紅了。

壽陽下樓後,我緩步上前,一手扶上玉樞的左肩,微微一笑:“姐姐,我回來了。”

玉樞身子一扭,掙開了我的手,依舊頭也不回:“你還知道回來!”

鏡中映出我與她相似卻迥然不同的容顏,厚厚的脂粉和綠萼高超的手藝仍然掩不住我滿臉的風霜與落拓。我笑道:“姐姐還怨我麽?”

玉樞哼了一聲,別過頭,依舊拭淚:“如何不怨?都是你的錯。你一走了之,母親便怪我,說我故意讓你不痛快,生生把你逼出皇宮,逼出京城。你說,是我將你逼出京城的麽?”

我不覺好笑:“當年母親為了姐姐,也沒少怪我。姐姐就忍一忍吧。”

玉樞愈發沒好氣:“母親整日在我這裏抱怨,你這輩子是嫁不出去了。虧得你求了聖上,母親常日進宮,我足足聽了五年的軲轆話。你倒說說,這好端端的侯府不住,為何偏偏要出去喝風?”

我笑道:“姐姐知道的,橫豎是嫁不出去了,在府裏,或是出去喝風,都是一樣荒廢光陰。出去還能見些世情冷暖、人間疾苦,自然比在府裏好。對不對?”

玉樞忍不住嗤的一笑,這才轉過身來斥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拿著太皇太後的含光劍出去遊山玩水,四處管閑事。你的荒唐事,京城裏傳得街知巷聞。”說著一指頭戳在我的眉心,“你怎麽就這樣不讓母親省心。”

我硬著脖子受了她這一戳,生疼。玉樞見我不避,終是收了大半的力氣。我對鏡揉著發紅的眉心,淡淡道:“‘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期於為善而已’[24]。”

玉樞瞪起眼睛,口氣像是訓斥女兒:“仗著讀過兩句書,整日強詞奪理!還是這樣涎皮賴臉的。”

直到此刻,我方與她對面而坐。玉樞花貌如昨,一身水綠長衫似碧水淌過,溫婉之余,更添平靜與沉穩。我這才拉起她的手,淡淡問道:“這些年姐姐過得好麽?”

玉樞道:“你也瞧見了,便這樣吧。”

我笑道:“姐姐還是和當年一樣美,看上去不像真陽和壽陽的母親,倒像是她們的大姐姐。”

玉樞這才擡眸細細打量我,目中閃過訝異與痛惜:“你卻……有些與往年不同了。”

我笑道:“壽陽是姐姐最小的女兒,如今都快七歲了。玉機也是近三十的人了,怎能不老。”

玉樞嘆道:“我知道你整日風塵仆仆,只是你也太不愛惜自己了。禦藥院有許多養顏的方子,我拿些給你,你回府去調理兩個月,便能恢復舊日容貌。”

當年她怨我,也痛恨自己。自從我在聽雪樓被趕出來,便再也沒去瞧過玉樞。與其用千言萬語去勸說,倒不如用漫長的時光令她忘記與醒悟。醒悟了,自然就忘記了。我甚是欣慰,微笑道:“我的容貌美不美有什麽要緊?姐姐和從前一樣美,才是最要緊的。”

真陽和壽陽沐浴後,我和玉樞一道給孩子們梳頭。奈何我手笨,把壽陽扯痛了,梳好的半個發髻也歪歪倒倒、毛毛糙糙。玉樞笑道:“小孩子的頭發細軟,你的手藝只怕是不行。還是在一旁坐著等我。”坐了一會兒,眼見天都黑了,高晅才剛剛從浴桶中爬出來,又扭來扭去不肯好好穿衣裳,乳母手忙腳亂地哄了半日。兩個女孩子又為一朵小小的宮花爭得不可開交。霎時間,聽雪樓亂成一團,玉樞上樓又下樓,哄了這個又勸那個,出了一身熱汗。

我坐在樓下呆看著,不知要不要上樓去看高晅,更不知如何調和真陽和壽陽。兩姐妹也甚是知趣,不論如何爭吵不休,也不尋我來評理。我幹脆充耳不聞,命綠萼拿出隨身攜帶的書,坐在燈下讀了起來。玉樞下樓來,見兩個女兒幾乎要把宮花撕扯成兩半,我卻事不關己地坐著,頓時有些氣急敗壞:“她兩個都要打起來了,你卻像個沒事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