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八章 未盛之明

時辰到,帝後並肩上座,貞妃李蕓坐在高曜的身側。高曜一身淺墨色銀絲龍紋交領長袍,束著墨玉冠,烏發下一張臉略顯蒼白。笑容滿溢之時,顯現出他的母親思幽皇後裘氏的輪廓中特有的硬朗。高曜如今是二十歲的青年,君臨天下已有五年,轉眼又做了父親。裘皇後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高曜與柔桑並肩落座時,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高思諺和周淵一同來長寧宮靈修殿看望高顯和高曜時的情景。夫婦二人並肩坐在榻上,笑吟吟地聽高顯和高曜兩兄弟各自誇耀。高顯頑皮,還故意藏起了父皇的龍紋白玉佩,高思諺一笑了之。那時裘皇後還是皇後,錦素躊躇滿志,我卻為乳母王氏煩惱不已。十五年的時光,便這樣過去了,座上璧人已換做高曜和柔桑。

我是真的老了。只要我一坐在宮中,總會覺得最初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柔桑身著淺秋色重練廣袖長衣,挽著絳紫披帛。鬢發如霧,疏疏垂下幾縷赤金流蘇。雖沒有盛裝,質樸沉穩中,卻更見高貴端莊。年輕的好顏色如黃昏的天際透著最後一絲日光的流雲,藏也藏不住地光彩照人。

眾人行禮罷,乳母便將皇長子抱了上來。柔桑接過,抱在懷中。高曜笑道:“今日家宴,不必拘束。”話音剛落,高曄和真陽等五六個小孩子便忙不叠地圍住柔桑,貪看她懷中的孩子。孩子們第一次看見才滿月的小小嬰兒,都十分新奇。真陽、壽陽、溧陽三位公主更是忍不住去摸孩子的臉。壽陽遠遠向玉樞道:“母親,皇長子身上好香。”眾人相視而笑,席間頓時歡快起來。

貞妃李蕓一身紫灰衣衫,依舊以淡青絹紗遮住口鼻。她安安靜靜地端坐在一旁,目光卻伸得極長,關切地望著柔桑懷中自己的親生兒子。貞妃雖是生母,孩子滿月,卻須在嫡母的懷中受賀。

皇長子睡得正好,忽然被吵醒,不情願地大哭起來。孩子們被嚇了一跳,一哄而散,依舊回到母親身邊坐著。高晅與真陽飛快地占住玉樞左右,壽陽腿腳慢,觀望了一陣,竟在我身邊落座。我甚是歡喜,忙令乳母把壽陽的杯碗放到我的面前。

柔桑柔聲哄勸,輕輕搖著臂彎。不多時,皇長子便安靜下來。於是依舊交給乳母,帶回側殿歇息。高曜贊許地看了柔桑一眼,目送皇長子下去,這才感慨道:“今日皇長子滿月。可惜皇祖母竟沒等到這四世同堂的一日。”

柔桑道:“陛下所言甚是。若皇祖母能見到皇長子降生,說不定病就痊愈了。”

高曜嘆道:“本想請皇祖母為皇長子賜名,不想皇長子竟沒這個福氣。”

柔桑笑道:“今日良宴,就請陛下親自為皇長子賜名吧。”

高曜擡眸望一望天,光燦燦的大半個月亮把他的眸子照得晶亮:“今夜月色甚好,就取名為朏吧。月出為朏,皇後以為如何?”

柔桑一怔,微有赧然:“月出為朏?臣妾慚愧,讀書不多,這個‘朏’字有些便不大認得。還請陛下賜教。”

高曜笑道:“宮裏現放著一位女學士。皇後還是請教封大人的好。”說罷伸手一指封若水,眾人的目光齊齊向她掃了過去。

柔桑笑道:“請女學士指教。”

封若水從容站起,屈一屈膝,微笑道:“陛下聖明。《說文》中說,‘朏’,乃‘月未盛之明’[25]。光明柔和而未滿,有‘進退之利,屈伸之用’[26]。南朝就有一位才子叫作謝朏,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其祖父太常卿謝莊曾撫著謝朏的背道:‘真吾家千金。’[27]‘千金’喻於人便從此來。微臣竊以為,皇長子名朏,寓意極好。”

柔桑笑道:“果然是光明柔和的字眼,更難得的是合乎情境。皇長子名朏,日後念及,便總能想起今日眾人在月下思念皇祖母的事。皇長子朏日後定是個孝順孩子。”

高曜笑道:“皇後所言甚是。”

於是眾人紛紛舉杯,賀皇長子滿月得名。高曜這才轉頭望一眼蕓兒,目光中充滿感激與憐愛。一抹酡色沿青絲絹紗蔓延開來,慢慢侵染蕓兒的雙眼。她低頭泯去淚意,眼中只剩喜色。

席中無酒,幾番觥籌交錯,水越喝越冷,人也漸漸淡默下來。月亮升得高了,整個夜空張開光的羽翼。高曜用銀簽掇起一片雪白的梨,仿佛凝了一臂的月光。他看向我,笑道:“玉機難得入宮飲宴,不若說些各地見聞,以助談興。”

柔桑潔白的指尖挽著光華燦爛的金絲流蘇,一身淡秋色衣裳透出淺金的光。她忙附和道:“正是。從前朱大人只有新年才回京來三五日,本宮那時還未入宮,一有機會,便去新平縣侯府尋朱大人談講,可究竟連半個時辰都不到,母親便催本宮回家了。聽說朱大人天南海北遊歷,破了不少懸案。今夜便說一說,讓我等深宮婦人也增長些見聞。”說罷明眸一轉,看了看昱貴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