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二十章 甑已破矣(第3/4頁)

幸而她在看天而不是看我,否則我臉上洶湧而上的刹那蒼白,是青白月光都無法掩飾的。只聽升平幽然道:“這便是當年他托采薇送進宮來的信。說什麽‘無改初衷’,終究還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幹。這是他的軟弱,亦是孤的軟弱,都不過是俗世中最無用的一對男女。”

聽她提起此事,我終於忍不住問道:“聽聞殿下上書請求出家修行。”

升平道:“理國公府上下都待孤很好,可孤就是覺得孤不是謝家的人。他們是祖孫三代,一家三口,盡享天倫,孤算什麽?不過是他們家奉養的孤魂野鬼。孤不是怪責理國公府,只是忽然驚覺,‘甑已破矣,視之何益’[47]。不如出家修行,倒也幹凈。”

我嘆道:“那又何必?回宮靜養不是更好?”

升平的笑容飄忽而無奈:“這漱玉齋是你住的地方,孤即使回宮,也無處可去。”雖是一句玩話,卻滿含悲涼。北燕不是她的歸宿,謝家不是,皇宮更不是。一步錯,步步皆落索。

升平又道:“那孩子被捧出來的時候,孤見了。大大的腦袋,細細的手腳,渾身通紅,還沾著汙血,已經沒氣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理國公世子的側夫人吞了落胎藥所產下的死嬰,不由心中一顫:“殿下看他做什麽……”

升平道:“那有什麽!孤在盛京時,因為缺糧,孤親眼見過他們蒸了新生的嬰孩來充饑。比起那些孩子,這孩子不算命苦。孤只是沒想到,皇兄竟然會下聖旨休妻,而她竟如此剛烈不屈。相比之下,孤和謝方思,是最最懦弱無能之人。”

升平畢竟是從生死關頭闖過來的,於種種殘酷慘烈之事,皆一笑而過。大約也唯有如此,才能放下一切,出家修行。我不忍再聽,於是吩咐綠萼切瓜過來。

正吃瓜時,忽見宮人上前來稟道:“殿下,理國公府出事了。”

升平嘆了一聲,方淡淡問道:“何事?”

那宮女道:“理國公府世子今日午後懸梁自盡了。”

銀簽一顫,嫣紅一滴點在她水色的寢衣上,似一朵暗紅的彼岸花。升平緩緩放下簽子,含淚道:“在聖旨面前,他終於剛強了一次。”

我大驚:“那夫人和小姐現在如何了?”

那宮女道:“夫人只剩了半條命,還不知道此事。理國公小姐讓奴婢稟告殿下,若殿下要去佛寺修行,她願在佛前相伴,懺悔一生。”

原來,她終究完全代替了升平,他從前肯為升平擔待的,如今也肯舍棄性命為了她。以新歡敷舊傷,沒有什麽是不可替代的。唯有時間和機緣,是去了便永遠回不來的。

高曜曾經說過:“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幾也。”

原來世事紛亂,都在“時機“二字。

忽聽有人拍門,綠萼道:“都這會兒了,還有誰來?”宮人開了門,卻是小簡匆匆忙忙走過來道:“啟稟長公主殿下,啟稟朱大人,陛下來看殿下了。”

我驚聞站起:“臣女這副模樣不宜面聖,先回避吧。”

升平道:“你回避吧,皇兄若在你面前失了顏面,就不好了。”我聽她說得奇怪,也不好問,便帶著綠萼回玉茗堂了。

我在西廂中靜臥,也不點燈,又命服侍我的宮人都守在房中,不準出去。片刻惱人的寧靜之後,是輕而齊整的腳步聲,接著聽見升平恭敬道:“見過皇兄。”

皇帝道:“怎的你一人在花園裏?朱女丞不在麽?”

升平輕笑:“人都說皇兄風流,果不其然。一來便問起朱大人。”

皇帝笑斥:“胡說!”

升平道:“朱大人不舒服,這會兒已經睡了。皇兄若早些來,還能見著。”

皇帝道:“朕是來看你的,又不是來瞧她的。朕聽說謝方思自裁了。朕怕你不自在,過來看看你。”

升平一改親切的口氣,淡漠道:“謝皇兄關懷。”

又是一陣捉摸不定的靜默,皇帝道:“朕本以為你會傷心。”

升平道:“皇兄多慮了,我並沒有傷心,而是代他高興。”

皇帝道:“為何?”

升平道:“皇兄一道休妻的聖旨下去,母子俱亡。升平若是個男人,見愛妻一屍兩命,也無顏活在世上。既然皇命不可違,那便一道白綾了結了自己,倒也幹凈。”

皇帝哼了一聲道:“你既說是‘愛妻’,可見謝方思平日裏冷落你甚多。即便他死了,也是死有余辜。朕是怕你委屈,你反倒怨朕?”

升平道:“皇兄錯了。並不是他冷落了升平,而是升平在北燕九死一生,早就將男女情愛置之度外,再也無法待他如夫君。皇兄的厚愛,升平知道。所以升平才想在佛前清修,為我大昭祈福,祈求國運昌隆,帝祚綿長,母後與皇兄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