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二十章 甑已破矣(第4/4頁)

升平說得誠懇,皇帝的怒氣似是消弭大半,含一絲愧疚道:“如此說來,是朕魯莽了。”

升平道:“皇兄是魯莽了,皇兄為何不肯先問一問我?皇兄雖是天下之主,總不該壞人綱常,奪人性命。昔日慎嬪不察,致使曾娥慘死,皇兄憤而廢後。如今皇兄也如此行事,我只覺憤懣可惜。”不待皇帝說話,升平又道,“‘德配天地,天地不私公位,稱之曰帝’[48]。”

升平雖然語氣平和,話卻厲害。這是在譏諷皇帝以國家公器懲私憤,不配做皇帝。皇帝似乎也不惱,只是笑道:“皇妹也學得朝臣一般,連‘德配天地,明並日月’都說出來了。罷了,朕明日便命人厚葬他們夫婦,再多多地賞賜理國公府。”

升平道:“謝皇兄。我知道皇兄本不是那等無情的昏君……”頓一頓,無不嘲諷道:“都是事出有因罷了。”

皇帝聽到升平單刀直入地諍諫並不生氣,但聽到“事出有因”四個字,卻沉默良久,幾乎已抑制不住怒意:“放肆!”

升平不理會他:“我從小在淵姐姐身邊長大,淵姐姐是最聰明的。她知道兒女盡亡,自己又年老色衰,有朝一日,定然失寵,所以才不辭而別。皇兄縱使遷怒於旁人也是無用。”

皇帝強忍怒氣,哼了一聲。

升平的聲音尖寒如冰:“母子俱亡的事情,這些年升平聽得也多了。前有曾娥與皇子,後有北燕的無數婦孺,回宮後還有三嫂和小世子。如今終於也輪到升平自己的夫君了。升平只望這樣的事永遠不要臨到皇兄身上才是。”說著似乎想起什麽來,幽幽道,“哦……曾娥之事,皇兄已然遭受過一次了,只望不要有第二次才好。”

曾娥當年的孩子並非皇子,所以升平無論如何出言譏諷,皇帝都不在意。但“第二次”三個字,因著皇太子的死和周淵的出走,如一柄利刃直插入心,皇帝終於大怒,沉聲道:“你是在詛咒自己的親侄麽?!”

升平毫不示弱:“升平不敢。升平只是怕厄運不衰,延及龍裔罷了。”

沉默良久,皇帝忽然問道:“你恨朕?”

升平嘆息道:“不敢。我的余生,已無半點歡娛可言。請皇兄恩準我出家修行,於國於家,還有些用處。”

皇帝亦長嘆:“準奏。”

月到中天,寢衣緩緩掠過沾染了露水的白石,涼風入懷,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升平指著秋千道:“你在屋裏,都聽見了。”

我重新在秋千上坐下:“略有耳聞。殿下何必故意惹惱陛下?”

升平道:“皇兄對孤,心中有愧,若不知道孤恨他,便不會放孤出宮。與其在宮中等死,不如常伴青燈古佛,彼此也都放心清凈。省得母後總是牽掛,皇兄總是後悔,彼此無益。”

我嘆道:“臣女明白。”

升平微微一笑,拉過我的手道:“想不到在宮裏這麽多年,倒是你成了知己。”

我忙道:“臣女不敢。”

升平道:“孤將你看作和采薇一般,是孤的妹妹。孤見到皇兄剛來的神氣,還是想見你一面的,可見皇兄對你有意。你若不想嫁,可要早作籌謀。”

我笑道:“既然殿下將臣女看作妹妹,那臣女也和采薇一樣,與殿下一道去修行好了。不知殿下可願意收下我這個俗人?”

升平指著我的心道:“你心有不甘,出家也無益。即便是采薇,陪孤一兩年也依舊要回家嫁人。你們大好的青春,何必陪著孤這個半死之人?”

我拈著衣帶,無言以答。

兩日後,升平長公主拜別太後,去敕建白雲庵落發修行,采薇隨侍。我親眼旁觀升平長公主在佛前剃度,褪下華裳絲履,穿上緇衣芒鞋。

落了發,哪一邊有發,哪一邊燒傷,再也無關緊要,更無須修飾。粗糙的芒鞋,也能走出一條全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