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九章 簸之揚之

服侍皇後用過早膳,便擇了一冊詩集,緩緩念過。待念到“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43]時,皇後側頭望著窗下淡淡的日光怔怔不語,良久嘆道:“可惜本宮不識音律,否則也能‘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了。究竟是貴妃文武雙全,想去哪裏便去哪裏,本宮望塵莫及。”

我合了詩集,淡淡道:“心若無礙,便能長嘯當歌。”

從椒房殿出來,只見內阜院的兩個執事宮女匆匆進了西偏殿。我好奇心起,便跟了過去。還未走到門口,便聽一個女子的聲音恭敬道:“前日珠崖郡進貢了三等南珠,一等只有八顆,有鴿蛋大小;二等一百二十一顆,有龍眼大小;三等十斛,大小不一。一等南珠向來是留著賞賜使臣和外臣命婦的,二等珠或是賞人或是穿了項鏈珠花留著給娘娘公主們戴,三等珠是留給藏珍閣備用的。”

只聽史易珠清冷的聲音道:“姑姑說得是,便照此行事吧。”

那執事又道:“是。只是昨天奴婢點算二等珠時,發覺少了兩顆,於是連夜徹查。原來是管庫房的小鄧偷偷拿了去給家裏的侄子置辦彩禮了。奴婢連夜將他鎖起來,究竟如何處置,還請姑娘示下。”

史易珠的聲音靜如秋水:“叫他按雙倍價錢賠補,打幾板子攆出宮去吧。”

執事道:“是。想來他有一個好侄子給他養老呢。”

史易珠道:“照宮規行事便好,別的也不必多說。”

執事一怔,低低道:“是……”

接著另一個執事宮女也稟告了幾件事。宮苑寂然,只有史易珠清如碎冰的聲音不急不緩如涓涓細流,婉然隱於草木深深。皇後病著,貴妃走了,她處理人事,一絲不苟。

回事完畢,兩人從西配殿出來,向我行了一禮,匆匆去了。私語如一息盛夏的涼意,蜿蜒入耳:“……年紀雖小,卻是個有決斷的……”

另一人道:“……將來也必是個娘娘……須得謹慎……”兩片雪白的裙角似含糊的尾音,飄然消失於鳳穿牡丹的漢白玉大照壁之後。宮中的情勢如照壁上凜冽細致的刀痕一般清晰。

忽聽史易珠在裏面朗聲道:“是玉機姐姐在外面麽?”

我忙自門後閃身出現,盈盈一笑:“易珠妹妹。”

史易珠上前迎接,請我在上首坐定:“有些日子沒見姐姐了。”

我笑道:“還說呢,整日說姐妹情深,上個月初六是我的生辰,妹妹竟然連個影子都不見。”

史易珠笑道:“那會兒我還在睿平郡王府服侍松陽縣主,不得空入宮賀姐姐的生辰,姐姐莫怪。這些日子皇後娘娘病了,又有許多瑣事要料理。哪裏各個都像姐姐這般有福,每日只是作畫閑談呢。”說罷親自奉茶。

我看著書案上高高一沓賬簿,不禁笑道:“你這裏的簿子都快趕上禦書房案前的奏折了。”

史易珠的帕子春風般拂過緋紅色衣袖,袖口的芍藥次第盛開:“姐姐出入禦書房多了,連書案上有幾本奏折都一清二楚,果然細心。”

我自知失言,也不分辯,只淡淡道:“妹妹隨皇後打理宮苑久了,自然也有機緣出入禦書房。”

史易珠淺淺一笑:“姐姐就不要打趣妹妹了。聽說從前姐姐身邊的紫菡如今是最得寵的女禦了。”

我不動聲色道:“妹妹有沒有聽過,‘簸之揚之,糠秕在前’[44]”

史易珠搖頭道:“恕我孤陋寡聞。”

我緩緩道:“紫菡連名位都沒有,得寵也不過是一時的。於妹妹來說,不過是‘糠秕在前’,妹妹又何須憂愁?”

史易珠被我道破心事,面色一紅道:“姐姐胡說什麽!”

我誠心誠意道:“你我相交多年,我的心思妹妹是知道的,如今我只說一句:我無意步紫菡之後。”

史易珠眉心一聳:“可我聽說陛下有意於姐姐。”

我微笑道:“陛下政事繁忙,不過因為我些微薄勞,多賞賜了些東西罷了。妹妹如今代皇後打理後宮,才需要正名。所謂名不正,言不順。皇後定會為你思量的,妹妹放心便是。”

史易珠眼波如春水盈盈,三分感動三分慚愧:“是。”

正說著,外面的宮人來道:“史姑娘,藏珍閣和搗練廠的齊姑姑和黎公公求見。”於是我趁機告辭。

從守坤宮出來,綠萼便道:“史姑娘沒名沒分的,便執掌人事大權了。皇後當真是放心。”

我和史易珠,各有所求。強烈的渴望似深入地下的根須,牢牢抓住每一寸土地:“皇後賞識她,喜歡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慎嬪退位、皇後執掌後宮開始,便是這樣的。”忽然心念一動,我微微嘆息,“或許比那會兒還要早,或許在鹹平十年春天初選女官時,便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