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何貴妃的話在寂冷的夜裏回蕩, 令人有些意外。地窖裏的火光微弱,投射下幾個朦朧倒影, 謝令鳶回頭看她,卻看不清她隱藏在暗中的神情。

謝令鳶扔下手中摻了泥沙的陳糧, 心想看不清也好,省了對著貴妃尷尬。互市之事在意料之外, 卻將她們牽扯到這樁七八年前的陰謀裏,何家在其中扮演了主謀的角色, 也不知何貴妃會怎麽感想,如何作為。

倒是楊犒聽見“陛下”二字, 不免有點瑟縮。他對這幾人的身份其實有半信半疑,雖然來抓他的人有監察衛腰牌, 但促使他交待出罪行的原因, 除了怕死,還有因為他不想再隱瞞了。

苟且偷生、膽戰心驚、負罪自責……種種心情折磨了他這些年,縱使朝中故舊保他富貴,他的心卻日漸憔悴。

謝令鳶起身退了幾步,回頭向幾個監察衛道:“那這人先勞煩你們拘著了, 地窖裏的東西也設法運回長安。”

這事情既然被她知道了,就非使它大白於天下不可。

因為她猶然記得在何太後的識海裏,延祚四年那場飄搖簌簌的落雪,那高高的城墻下孤絕的背影,以及那永遠陰霾無盡的天空。

如果告訴太後那年的變故是陰謀,會不會有一片天空可以變得晴朗, 有一隅角落可以不那麽壓抑。

監察衛聽了她命令,看向主人。酈清悟雖不明她意,但沒理由在別人面前拆她的台,就點點頭。

心下卻覺得,帶回長安問罪也沒什麽用,於這混亂世道而言,處置幾個這樣小人物,揭開幾個過去很多年的真相,根本動搖不了什麽,更改變不了這腐朽現狀。

一個羅睺上前翻揀糧袋,謝令鳶退回酈清悟身邊,低聲道:“我想,至少……太後會開心。其實說出真相,這就夠了。”

她會開心。就只為此。

因為這是公道,因為真相終不會被泯滅,構陷此事的人終究要為他們的冷血自私付出代價。

無論是活著背負的人,還是泉下故去的人,都終於得到了他們的公正。

她笑了笑,酈清悟沒有漏過朦朧火光下那一閃而逝的期切與憤慨。

就這樣就夠了。還何太後和宋逸修一個公道,就是這麽簡單麽?

他看著羅睺收起糧袋,楊犒低著頭默然,何貴妃怔怔出神,周遭都仿佛失卻了聲音,唯心底的萬緒放大,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腦海中交織,有個念頭如振聾發聵,不斷回蕩——

你怎麽就忘了,每下愈況?

莊子說越往下走越能明白道理,其實這世上那麽多事,也如謝令鳶說的那樣,本來就是這麽簡單。

從小出宮跟著高人修行,《知北遊》也沒少看,先聖千年前講過道理,每下愈況,這道理多麽淺顯,可自己怎麽就忘了,居然如今是因謝令鳶一語驚醒?

改變天道也好,維系國運也好,他從前認為那是無形的大道,要鏟除的是無形的痼疾,所以從未想過為景祐九年的事復仇,因為在大道面前,仿佛私人恩怨也微不足道了。

卻不曾想過,改變這樣混亂的世道興許也很簡單,就如謝令鳶眼下做的,讓每一個人得到應有的公正,洗刷英雄的冤屈汙名,給憂國之人應有的敬仰,揭發世家的罪行,那渾濁終將沉澱,於是也就復有了清明。

那一瞬想通了困擾他長久的事,他看謝令鳶的目光,忍不住有了一點點……敬仰……

真正的高人是什麽?真正的高人就是隨便說句話,都能讓人領悟到無窮的奧義……

酈清悟,很欣慰。

不愧是九星之首,保護著這樣的女子,為其披荊斬棘、開拓道路,他的人生才仿佛晨星冉冉升起,充滿了黎明的希望啊。

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忠心。

於是他在謝令鳶的命令後補了一句:“再去找找朔方郡前些年修的地方志,《貨殖志》裏都會附錄榷場交割的賬目。”

因長期扔在地窖中,沒有風吹雨淋,袋子上印的用於榷場交割的編號,依然清晰可見。再與當年的《貨殖志》賬目上交割入庫的存档對應,證據確鑿,就足以為當年事翻案。

監察衛照著吩咐收拾完,楊犒被他們帶走,眾人也爬出地窖。已是後半夜了,謝令鳶跪在地窖外,伸手抓住何貴妃,將她拉了上來,道:“若順利的話,我們這兩日便可以找到陛下了。”

何貴妃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容色還是平靜的,滴水不漏地回道:“那速回客棧吧,以免誤了行程。”

謝令鳶揣摩不出她的態度,直接問她也有故意之嫌,便不再提起。

三人騎馬一道往回走。何貴妃稍稍落在後面,看著楊犒等人消失在視線,天地間一片寂靜的白。

何家用過很多手段,她都是懂的,也並不覺得有什麽。

爺爺常說,政治上的事,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只有成功與失敗的高下。政治只論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