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知道, 那並不是眾人眼熱的肥差——因為那個時候,我又接到了長安的信, 老師授意我再做幾件事。”楊犒深深地嘆了口氣:“看到那封信後,我便明白, 這事是非做不可了……倘使不這麽做,我性命難保, 定會被滅口。”

所謂一步錯,步步錯。當踏入了泥淖, 當造成景祐九年的城破,他便再沒有了回頭之路。

楊犒低下頭, 過了好半晌,沒有人催促他, 許是心情都沉重了。他道:“那些事, 都是以汝寧侯為首,朝中幾位大人授意的。”

他快速說了幾個人的名字,何貴妃一愣,猝不及防在這裏聽到她爺爺的名字,她敏銳地盯過來, 正對上楊犒散漫失神的視線。

她向來在宮裏跋扈威嚴,那些低位妃嬪少有敢和她對視的,又兼心情急切,楊犒被她嚇了一跳,卻揣不透自己說錯了什麽,只好硬著頭皮道:

“我、我沒有胡說, 這都是真的。雖然那時不得不同意,但實在怕得緊,總覺得沾染太多罪惡,我……我便藏了些證據,也因此才保下了性命。我沒有要構陷那幾位大人的意思!”

見何貴妃一時似乎有些淩亂了,當著這些人的面,實在又尷尬又敏感,謝令鳶記得何韻致的爺爺伯父都十分寵溺她,也覺得難堪,她問楊犒:“你說藏了證據,是什麽?藏在哪裏?”

楊犒見狀,試探著討價還價:“那地方被我藏得嚴實,也只有我知曉。倘若我帶你們去找,你們能放過我嗎?”

謝令鳶不吃這一套,踹了踹他的腿,微微一笑:“抱歉,那要看你提供的東西,入不入我的眼,值不值你的命。”

跟武明貞一處混久了,她面對著楊犒這種人時,把武明貞強勢的口氣學了個九成似。

楊犒無法,只得先被羅睺抓著起身。客棧的門兀地打開,外面的風雪猛然撲進來,仿佛穿透了身軀,他打了個冷顫,身冷心更冷。

**********

北風呼嘯著,帶來朔方的冬天。屋內清晰可聞雪片打在窗紙上的聲音。

老邱的聲音在屋內緩緩回蕩,安靜中竟然有幾分聳怖:“其實我本不是朔方駐軍的編制,也不姓邱。”

“延祚三年,朝廷與西魏劃定了互市榷場,那時我編制在並州駐衙軍中——比朔方軍府級別更高——我們便被派去了榷場。”

火盆裏取暖的火光微微跳躍著,老邱拾了兩塊柴火送入火中,室內騰地亮了,照出他臉上的惆悵。

他想起那時,得知要派駐榷場,伍裏幾個兄弟都很是高興了一陣,嚷著好日子來了。

“借機賺了點甜頭。直到後來……後來才發現,有些事越來越不對勁。”

蕭懷瑾點點頭,關於互市的甜頭,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互市榷場常由級別高的軍隊前來駐紮,人家千裏迢迢跑來,順帶走私點貨物賺點錢,也是人之常情唄。

其實以往不開互市的時候,邊境貿易都是靠當地駐軍走私的;而何太後把互市開起來,也等於斷了這些駐軍的財路。

蕭懷瑾忽然想起那天在甕城城門,他和那群怒罵何太後的老兵打了一架。現在想來,那些老兵大概就是被太後斷了財路的人之一吧。

但何太後得罪的豈止底層老兵。在她和宋逸修決定做這件事時,當著只有十二歲的他,將種種利弊和困難都分析一遍,包括會得罪哪些世家,對方會怎麽反擊。

如今想來,他們是在教他。

他的出神很快被老邱拉了回來。後者揉了揉額頭:“我現在想來,可能是上面有意放任,那些被斷了財路的人,就跑去榷場偷東西。你也許不清楚……榷場管理是很嚴的。”

……

——那時是夏末,朔方已經有些秋意了。

老邱依然記得,其他州郡絡繹而來的商人,興高采烈帶著一車車貨物,在滿目金黃秋意的榷場外,排起了長長的列隊,黑壓壓的一條蜿蜒著通向遠方。

他身上的皮甲折射出秋日的陽光,他守在榷場外,板著臉,讓這些商人押幾個身家清白的人作保。那些商人們對兵爺敬畏,悄悄塞他些好處,他也都收下。商人們便將自己的一半貨物留下,他值守的幾個兄弟上來清點登記,放入榷場內的倉庫鎖好,等待幾天後的開市。

多麽和樂融融的光景啊……

倘若不是榷場發生了偷盜的事。且不僅一次,一而再再而三。

……

蕭懷瑾蹙眉,沒有說話,陸巖也直起了身子,盯著老邱仔細聽。

“這些人偷竊,引得西魏人十分不滿,和我們的措置官提了幾次。”老邱悶悶道:“說白了,若不是押發官和主管有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會幾次三番發生偷盜事件。”

……

——互市開了不多久,九月底秋寒時令,西魏的武官怒氣沖沖,雙目瞪得似銅鈴大,指著西魏的倉庫憤憤道:‘我們誠意與貴國互市,貴國就是這樣怠慢我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