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半起風之時, 幾名羅睺跋涉雪地, 將主人點名要見的人帶到了客棧的房間。

酈清悟坐在屋裏,看著那人被蒙了眼,困了手腳。那人大抵知道掙紮也無濟於事,便默不作聲,謝令鳶走近他時, 感覺他有點發抖。

謝令鳶伸出手, 扯掉了他蒙著眼睛和嘴的布條。眼前是一個四十多歲保養極好的中年男人, 室內燃著的燭火使他驀然地重見光明, 他瞳孔驟然一縮, 警惕地環視室內, 待看清幾個人時, 似乎松了口氣般。

他開口, 聲音沙啞透著幾分不確定:“我與幾位素不相識, 無冤無仇,為何要這樣?”

“多有冒犯了。”謝令鳶請他落座, “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我知道你在景佑年間是並州駐朔方部伍的五品郎將,是蘇廷楷的得力心腹。”

他聞言,瞳孔更為收緊,沒有說話, 喉結卻一動一動, 吞咽了幾口口水。她道:“楊犒,我想知道,正月之禍真的只是西魏人的狼子野心麽?真的是蘇廷楷開城門叛國麽?你為什麽在那之後假死, 改換身份隱姓埋名?”

楊犒額頭滑落一滴冷汗,哂笑一聲:“前兩個問題我怎麽知曉,你要問他們。至於我為什麽隱姓埋名,這又與你們有何幹?皇帝都不管,你們管什麽?”

“皇帝讓我們管的。”謝令鳶沖他微笑了一下。“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何無緣無故找上你?你改換身份做得再隱秘,瞞得過欽差麽?”

酈清悟輕咳一聲,向她側目。假傳聖旨可是死罪!

當然蕭懷瑾那個軟柿子對德妃諸多回護,大概也是不會因這個追究她的。

“……”楊犒汗如雨下:“不為什麽,死在老子手下的西魏人太多了,老子怕他們報復,不想在軍中幹了!”

謝令鳶仿佛聽到了十分可笑的事:“方想容、蘇廷楷、韋不宣……隨便哪個人殺的西魏人都比你多,他們都不怕,你倒腆著臉有資格說了?”

這話說得十分奚落,重創男性尊嚴,楊犒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唾了一聲:“什麽狗屁欽差,要不是老子殺敵衛國,輪得到你在這裏撒野……”

“啪”,他的臉被扇歪到一側,耳畔嗡嗡作響。

一卷羊皮紙布防圖,從他臉上滾落在地。

酈清悟好整以暇地坐著,方才出手擲圖也只是一瞬,楊犒沒來得及看清,更未來得及躲開。那布防圖挾帶了內力扇在臉上,不啻於重擊,楊犒眼前發花,聽到那個出手的人冷冷道:“再敢對她出言不遜,可不這麽簡單。”

合著這還只是略施小懲。楊犒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晃神猶如當年——西魏那個王族大將軍拓跋烏也是這樣,攻占了城池後,將布防圖甩在了他的臉上。

他眼睛再一掃地上那布防圖,沒有軍中編號,熟悉的筆跡。他噤了聲。

楊犒心跳如雷,這十多年苟活的時光,如同借來偷來的,如今終於是被發覺,被天子徹查了。

忐忑過後,卻是意外的絕望般的平靜。他苦笑一聲,下一瞬仿佛被酈清悟的瞳眸攝住了——那眸子裏正有著說不出的力量,仿佛在讀心,又仿佛攝魂。他捂住心口,感覺回憶如同洪水一般決堤而出。

窗外的風雪不時拍打著窗紙,這一幕同景祐九年何其相似——

那年冬天也是這樣簌簌的落雪啊。

朝廷的黨朋之爭拉鋸多年,終於波及到了邊境。那個深秋,他收到了遠在長安的老師給他寫的密信,感到腦海中一片轟鳴。

信中思緒清晰,條縷分明,要他將北方的城池拱手讓於西魏。

——“倘若構陷蘇國禎因叛國罪名伏誅,其師黨同門於朝中亦無立錐之所,你我方可得力;若不然,難有破局之契。”

蘇國禎,乃蘇廷楷的表字。

楊犒無法拒絕,這信中絕非他老師一人授意。

先帝那個時候對立儲態度不明,有意拖著兩黨,對二皇子頗為看重,這是蘭溪派的死對頭桂黨萬萬不能容忍的。那時桂黨裏也分了兩種勢力,一方是支持大皇子與何家的,大部分卻想支持三皇子——柳賢妃背後沒有家世,三皇子的外公舅舅皆死於戰場,這樣的母子若得了帝位,再好拿捏不過了。

但無論支持哪方,要徹底整垮蘭溪派,最好二皇子也被發落,廢為庶人或圈禁。而這樣可不是小打小鬧就能成事,必須讓天子困於情勢所逼,不得不親手廢了他。

於是支持三皇子的勢力們,將目光投向了西北險關——朔方,並州府衙駐地,朝廷北伐西征之最大據點。他們清楚地知道,若朔方郡丟了,朝廷將何等被動,甚至有可能被異族長驅直入。而這正是他們需要的借勢。

楊犒將自己關在屋子裏幾天,這幾天他想通透後,將那密信放在燭火上燒了。信燃為灰燼,在夜裏漂浮躍動著,歸為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