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第3/5頁)

蕭懷瑾閉了閉眼,其實老邱不講,他在朝堂顛簸這些年,也已經猜到了。

老邱垂下了頭,拿著撥火棍的手有些顫抖,火盆裏的火舌也跟著抖動起來,將他投射在墻上的影子照得淒惶:“直到不久後,我們伍的十來個人,被副尉叫去榷場的倉庫幫忙。那時候五日一市,頭開市的兩天,商人都會把貨物放在榷場存好,貨物交割是由我們來做的。”

……

——那大抵是十月,西魏快要入冬了,要換些糧食鹽茶和藥材。

有個晚上,已經是後半夜了。

天邊彎月高懸,他和十來個兄弟被叫到榷場,那個胖胖的副尉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笑得和善,做出一副慷慨的模樣:‘你們在我手下幹了這些年,都是兄弟,我也總尋思著,帶你們發財。’

眾人聽了十分歡喜,老邱卻有些忐忑恍惚。這樣夜黑風高的發財,必然不是什麽正經來路——必然是要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

榷場裏這時空蕩,連一絲火光都無。黑寂寂中,他們摸著黑進了倉庫。

貨物早已經被鎖好,等待兩日後的交割。副尉走上前,一腳踩在一個糧袋上,解開糧袋捆繩,黃燦燦的粟谷灑了一地,他張開胖乎乎的手:‘快,來拿!’

當面對取之不盡的贓物又不會被懲罰時,人的貪欲總會膨脹到極致。

那個夜晚,最終瘋狂。

他們打開一個個糧袋,偷走一半谷物,又將泥沙摻入剩下的糧袋中,就這樣交割給西魏人。

帶走的糧食拿回去改善日子,帶走的鹽茶藥材則拿去銷贓。

也有人像老邱一樣害怕,只覺得不妥,然而擋不住誘惑,也跟著蜂擁上去。私下裏不是沒想過後果——這樣摻假,必定會招來西魏人不滿。

可幾天後,交割的貨物被送來榷場的倉庫,眾人又忍不住誘惑,往糧袋裏摻起了泥沙,偷走一半貨物。

……

“現在想來,這一切應該也是上面的授意。”老邱回憶起來,仍覺後怕。他喃喃道:“西魏人是來交換過冬的口糧的,卻拿到摻了泥沙的糧食、草藥,該是何等氣憤。連我們都能想到,副尉怎麽會想不到呢?如果沒有上面的默許,他又怎麽敢帶我們這樣招搖?”

西魏人脾性又急又烈,他們沒有在晉國人身上看到絲毫對於互市的誠意,從最初用乞丐頂罪潦草打發,到後面層出不窮的搶劫、過冬糧食中摻了泥沙……這些行為,無異於是挑釁和羞辱。

當榷場外又一次搶劫商隊,這次西魏人再不能容忍,他們撕毀了互市協議,幾日後互市開啟,數千鐵騎幾乎踏平了榷場!

戰爭再次爆發。

見事情鬧大,這下對長安瞞不住了,朔方郡的榷場官員便開始了推卸責任。他們輪番上書,只說是西魏人不講信義,朝廷不該輕信西魏……絲毫不提晉人這邊做了什麽。

“西魏人攻打進來後,楊犒這才對我們問罪,包括副尉在內,想把我們都殺了滅口。我那時只想逃命,正好我有個朋友在朔方軍中……陣亡。”

……

西魏人打進來時,那個朋友輪班正值守甕城,他們伍的所有人,首當其沖全被殺光。

老邱連夜逃到朔方城外,夜裏的城門寂寥清冷,他從一地屍體中扒出了那個朋友——真正的老邱。

他手背上滴著熱淚,手心下是冰涼粘膩的血。他換上他們朔方守軍的衣服,帶上他們的軍牌,就此頂替了老邱的身份。

認識他和朋友的人都死了,沒有人懷疑他。幾日後重整編隊,又把他編去了其他部伍,他就這樣以老邱的身份活到了今天。

……

老邱長出了一口氣,眼睛裏浮現出淚光,他忙低下頭:“我的小兒子也死在那場城破裏。是我害了他。我對不起他,日思夜想,就恨,就悔……這些年來,我總在想那件事,停不下來。”

“我們這些摻沙的人,都被找了個由頭滅口。後來,甚至連楊犒都死了,我猜,他是不是也被滅口了?他那麽厲害,堂堂五品大官,都被滅口,那他上面的人,肯定很厲害。鬧出這場亂子的人,肯定很厲害。”

老邱痛苦地抹了把臉:“而我……我太沒用,我只是個混了一輩子連個軍職都沒有的人,即便了解真相,又能向誰說呢?官官相護,我能相信誰呢?指不定連命都沒了。”

他話音落下很久,屋子裏都沒有動靜。

直到蕭懷瑾沉默過,輕聲道:“那你為什麽敢與我說?不怕我與他們相互勾結,將你滅口嗎?”

“啪”的一聲,火光閃了閃。

老邱緩緩擡起頭,凝視著蕭懷瑾:“你不會。”又想了想:“見你第一眼,我就覺得你不一樣,你滿身血汙,但眼底幹凈,心裏幹凈,只有真正有抱負的人才會這樣,所以你眼裏容不下這些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