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7頁)

在一片無垠的漆黑中,長生殿明亮的燈火,仿佛都被夜幕吞噬了。

長生殿室內燃起了安神香,然而余膩香氣依然不能平息宮人們的驚懼,甚至有宮人心神不寧地失手打翻茶杯,又慌慌張張跪地請罪。

何太後叫人將她拖了出去,看著眼煩,又幹脆屏退了宮人,偌大的宮殿內一室寂靜,唯有醫女在為韋無默上藥。

韋無默內搭的綃紗直袖上襦已經被鮮血浸透,好在只是皮外傷。她上藥倒是倔強,一聲不吭。醫女用藥刷敷藥時,碰觸到了她脖子上系的紅色頭繩,韋無默皺眉,那醫女慌忙請罪道:“韋宮令見諒,在下不是有意的!”

韋無默疼著,正待呵斥,何太後對那個醫女淡淡道:“你先下去吧。”接過醫女手中的藥,走到韋無默坐席前,親自蘸了藥為她塗在傷口上。

韋無默屏住氣,她看到太後眉眼間的疤,貓眼碧寶石因背著光而黯淡。她還看到了一根白發,以及太後眼角細微的紋路。

然而風霜不掩其華美。

看到豹子撲向太後的一瞬間,韋無默擋過去時,全然沒有什麽想法,那不過是一種刻入骨髓的本能罷了。

上著藥,何太後微微地一笑:“說你年紀小,還真是莽撞。今夜你要真出了事,是讓我再揪心一次麽。”

她笑起來其實很好看,有種十分朦朧的婉約美,仿佛隱藏在霧裏,將素日那些淩厲的氣勢沖散。

可惜韋無默很多年不見她笑了。

上一次,是……七年前?八年前?

韋無默正想順口撒嬌幾句,只是今夜險象環生,也真是疲了,又兼傷口疼,便沒多說話。

太後給她上好藥,忽然感慨道:“二八年華,何必陪我在深宮裏蹉跎。待過些日子,把北燕的事忙過去,你說說看中了哪家公子,我給你們賜婚,像女兒一樣,風風光光嫁了,過一世祥和日子。”

韋無默一怔。

“我不!”她脫口而出,有些急切地想起身,卻被太後按住。

太後看著她,認真道:“別讓枷鎖困住了你。天色不早了,你受了傷,我也乏了,去休息吧。”

韋無默原本還想說什麽,一個年近四十的女官走過來,也一並溫聲勸道:“無默都受了傷,還是別讓太後和咱們掛心了,看著多心疼。”

說話的人是太後的陪嫁侍女,人喚常姑姑,從何太後十四歲入宮時,就跟隨一道——或許更早在何府裏便跟著了,她陪著太後在這深宮中,經歷了兩朝宮闈歲月,在後宮也是極有威望的人。

常姑姑送了韋無默去休息,然後走回來,笑著搖搖頭:“無默這孩子,雖然伶牙俐齒了點,出言無狀易生是非,但是待您真是讓人放心的。”

太後也想到了今夜大殿上的驚險擋駕,忽然問道:“德妃行事,你能看明白麽?”

德妃撲來相救時,她實在是很意外。

她向來覺得,宮裏這些妃嬪,恐怕都恨毒了她。她罰過謝修媛在長生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掌嘴過崔充容,杖責過林昭媛。妃嬪們看到她都小心翼翼,以免惹了她不快,受罰且帶累家族。

德妃拼著性命,去救了貴妃、淑妃、麗妃等人,就更是令人感到了撲朔迷離。

饒是她歷經過兩朝宮鬥風雲,也不是太能看得懂德妃的套路。

常姑姑一邊替她梳著長發,一邊微笑道:“奴婢倒是覺得,拋開德妃從前的性子不論,如今的她,倒是個純良的,沒有傾軋攀比的心思,也因此大概在宮裏格格不入吧。可誰說深宮女人,就一定要爭風吃醋,只這一種活法呢。”

室內的燭光躍動,映在何太後的眼中,火光影綽。

不必非要爭風吃醋這一種活法?

可是對她們來說,爭鬥往往都是身不由己。這是她們每個人都不能反抗的,自她們出生時,使命也就奠定了。

她們不能出將入相,不能遊歷天下,不能行商通販……她們一生的成功,是系在她們丈夫的成就、兒子的榮耀上的。作為女人,男人叫她們爭鬥,她們也就習慣了爭鬥。

於是何太後搖了搖頭。她的一生已經證明了,常姑姑的話,不過是不切實際地隨口說說罷了。

常姑姑擡起頭,目光與鏡子裏的太後對視。兩個昔年的豆蔻少女,如今在孤燈殘影下回味過往。常姑姑微嘆了口氣道:“我一直覺得啊,宮裏待別人好的也不是沒有,自從見過顧奉儀之後,我真就信了的。我覺得,也許德妃就是這樣的人呢。”

聽她提起這三個字,何太後的眼睛裏似乎更亮了,那是水光。映在銅鏡裏,都那般晃動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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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殿此刻十分寧靜。

偏殿是韋無默的居所,亦有宮人服侍。她今夜驚懼過後是倦極,揮退了宮人後,她散著長發,抱膝坐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