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頁)

“不關你的事。”她很快地說,去拿桌面的書。

“當然不關我的事!”他的眼光閃了閃,笑意浮在嘴角上。“管他是誰,你已經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進字紙簍裏去了。是不是?”

她怔住了。看了他幾秒鐘。然後,她幾乎是漠然地低下頭去,拿出一張新的借書卡,把他選的那三本書拉到面前來。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學著作,一本《貴族之家》,一本《白癡》,一本《荊棘鳥》。她心中漾起一股奇異的情緒,這三本書很巧,全是她看過、而且很喜歡的作品。她登記了書名,把書遞給他。

他接過了書,站在那兒,有點失措地望著她。她沉默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原子筆、訂書針、登記表、書本……她不想再和他談話。

“怎麽了?”他問。“我說錯了什麽話嗎?你剛剛不是這樣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麽?”

她搖搖頭,不理他。

他又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一把抱起桌面的書,用力地甩了甩頭,咬咬牙說:

“好,我懂得什麽叫不受歡迎,什麽叫自討沒趣!我也不會厚著臉皮在這兒惹人討厭!但是,小姐,讓我告訴你一句話,是莎士比亞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聽過:笑容是美麗的女孩最美麗的化妝品,冷漠是美麗的女孩最大的致命傷。我把這莎士比亞的名言送給你!”

她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

“莎士比亞?”她愕然地問,“莎士比亞哪一本書裏的句子?”

“怎麽?”他一臉的驚詫。“你居然不知道?”

“我該知道嗎?”她有些懊惱。“我連莎士比亞是吃的東西喝的東西還是玩的東西都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莎士比亞!”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著。

他笑了。

“你會說笑話,就還有救。”他說,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藥,它一點一滴地謀殺人類。對不起,我愛文學愛之成癖,專門引用名言,這是屠格涅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哪本書?”

“是《羅亭》。”

“胡說,我看過《羅亭》。”

“那麽,大概是《獵人手記》裏的,或者是《父與子》,要不然就是《煙》裏面的……”

“我想,”她瞪著他。“是《前夜》裏的!”

“對!”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裏的!”

她睜大眼睛,靜靜地看他,靜靜地搖頭。

“你專門冒充名人嗎?”她問,“你怎麽不再引用一點狄更斯、哈代、羅曼·羅蘭的句子?你知不知道傑克·倫敦說過一句話,對你倒很合適!”

“什麽話?”他大感興趣。

“淺薄的人才用名言裝飾自己。”

“唔,”他哼著,臉有些紅了起來。“對不起,我不認識傑克·倫敦,他哪本書裏寫了這句話?”

“《野性的呼喚》!”

“胡說!”

“那麽,”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覺地浮上嘴角。“就是《海狼》裏面的,要不然,就是《馬丁·伊登》裏的!”

他瞅著她,笑容逐漸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動的眼睛裏,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寬,笑起來往上彎,有種溫暖而親切的韻味。他對她看著,他們彼此看著,然後,不約而同地,兩人都笑了。

“好,”他說,“我承認莎士比亞和屠格涅夫都沒說過那些話,那是安騁遠說的!至於你那句什麽淺薄無知的話,到底是誰說的?”

她搖頭。

“不告訴你!”

“你很天真,”他抱住書本,準備走了。“如果我想打聽你的名字,實在太容易!再見!傑克·倫敦!”

他走了。大踏步地,他很踏實、很篤定、很自信、很輕松、很愉快地走了,消失在大門外的雨霧裏了。嫣然坐在那兒,對他的背影出了好一會兒的神。多麽有生命力的一個男孩子!多麽充滿活力與熱情的一個男孩子!多麽會“利用名人”來裝飾自己的男孩子!多麽會賣弄——賣弄,真的,他在賣弄他的文學知識,屠格涅夫、《羅亭》、《煙》、《獵人手記》……正像她忍不住要賣弄傑克·倫敦一樣,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去,找出他的資料:安騁遠,河北人,二十七歲,未婚。

下班的時候,雨仍然沒停,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她只能用皮包頂在頭上擋雨,真討厭這雨淋淋的天氣,它把天空都壓暗了,灰灰的天,灰灰的雲,灰灰的雨,灰灰的暮色……她往公共汽車站走。安公子帶來的一些歡愉已經消失了,跟著灰灰的暮色和雨霧一起包圍住她的,又是那隨時發作的病症,灰灰的憂郁。憂愁夫人!德國蘇德曼的作品,一本著名的小說:《憂愁夫人》!她看到了那位夫人,她正浮在空中,飄蕩在雨霧裏,像個灰色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