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頁)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仍然盯緊著致文。滿屋子的人都聽呆了,聽傻了,聽怔住了。大家都默不作聲,傻傻地站在那兒傾聽著,傾聽一番最沉痛的、最坦率的、最真摯的、最熱情的傾訴!

“記得你為我和致中吵架嗎?你說過: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會讓我掉一滴眼淚!那是第一次,我考慮過,你可能愛上了我。你知道,那時我曾經多麽震動過,我心跳,我狂喜,我期盼……然後,那天你來我家看我,下巴上貼著橡皮膏,你說你和致中打架了,因為致中不肯跟我道歉。記得嗎?我立刻就大發脾氣了,我生氣,不是因為致中不跟我道歉,而是氣你。氣你什麽?我當時並不明白,後來我才想清楚了,我氣你只想把我推給致中,氣你亂管閑事,氣你的——不想占有我!那天,你是真的把我氣哭了,於是,你吻了我……”她大大地喘氣,癡癡地看著他。

“你吻了我!致文,你不知道那一吻帶給我的意義,你不知道我怎樣發狂,怎樣沉迷,怎樣喜悅!我承認,你不是第一個吻我的人,我的初吻,是致中的。但是,和致中接吻的時候,我只在冷靜地分析,他吻過多少人;冷靜地思索,怎樣可以讓他不發現我是第一次!但是,你吻我的時候,我整個都昏了,都癡了。噢,致文,我是多麽、多麽、多麽愛你啊!何以我始終不自覺?何以你也始終不能體會?那一吻原該讓我們彼此了解了,可是,我那可憐的自尊心又作祟了,我怕你是在安慰我,因此,我多余地去問你為何吻我?傻瓜!你不會說你愛我嗎?你卻說,你會勸致中不要‘一時糊塗’!哦,致文,你使我又誤會了,誤會你只要把我推給致中!我氣得那麽厲害,我狂喊我恨你,現在想來,只因為愛之深,才恨之切呀!”

她凝視著他的臉,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這張臉,這張木然的、毫無表情的臉,這張像僵屍一般的臉。她的聲音已不知不覺地越說越高昂,越說越激動:

“後來,我和致中不來往了,你不知道,當時我反而有解脫之感,致中是對的,我和他之間,誰都沒有愛過誰,那只是一場孩子的遊戲。然後,在校園的紅豆樹下,致秀告訴我,你要出國了。你知道嗎?我震驚得心都碎了,一想到你要離我遠去,我就覺得世界完全空了!我說了許許多多你不該出國的理由,哦,致文,我是那麽愛你哦!你的詩情,你的才氣,包括你那份自卑的感情,你那半古典的文學氣質,哦,致文,我實在是愛你啊!也在那天,你對我真正表示了你的感情。當你說‘走,為你走!留,為你留!’的時候,我感動得簡直要死掉了。後來,在雨果,你又對我說:‘不是哥哥,哥哥不能愛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你知道嗎?致文,這是我一生聽到的最美妙的話!當你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實在是千肯萬肯,千願意萬願意……但是,我多麽該死啊!我那可惡的自尊心,我那可惡的虛榮心!只為了我對致中說過一句話:‘我不會姓你家姓!’於是,我又把什麽都破壞了,致中的陰影橫亙在我們之間,你誤會我對致中不能忘情,又一次嚴重地刺傷我,我們彼此誤會,彼此曲解,彼此越弄越擰,越弄越僵,於是,我跑走了!我原可以投向你,大喊出我心裏的話,但是,我卻把什麽美景、什麽前途都破壞了!”

她低下了頭,把臉埋在掌心裏,有好一會兒,她一動也不動。這長篇的敘述,說出了多少梁太太、致中,和致秀都不知道的故事。大家都呆站在那兒,渾忘身之所在。說的人是說得癡了,聽的人是聽得癡了。

她又擡起頭來,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激情:

“那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你,致文,你知道嗎?我就是忽然間想通了,忽然間知道我一直愛著的是你了,忽然間大徹大悟了,我叫你來,就是要告訴你我今天說的話,要告訴你:我嫁你!你姓梁,我嫁你!你不姓梁,我也嫁你!你是致中的哥哥,我嫁你,你不是他的哥哥,我也嫁你!但是,致文,命中注定我要在那一刻聽到父母的談話,聽到雨婷的存在,聽到杜慕裳的存在!爸爸說:‘雨婷從初蕾手裏搶走了致中’,使我又昏亂了,又迷失了,又傷了自尊了……所以,我跑到杜家大吵大鬧了,事實上,我為媽媽的不平更勝於為我自己。但是,我想,你一定又一次誤會了!致文,致文,是誰在播弄我們?是誰在戲弄我們?命運嗎?不,致文,我們也做了自己性格的悲劇!你的謙讓,我的驕傲,你的自卑,我的自尊……我們始終自己在玩弄自己!但是,致文,不管怎樣,我們的下場不該如此淒慘,當我往水裏跳的時候,只是一時負氣,根本沒有思想。而你,為什麽要跟著我往下跳呢?難道像我這樣一個糊塗、任性、自私、倔強的傻瓜,也值得你為我而生,為我而亡嗎?致文,你傻,你太傻,你太傻,你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