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4頁)

室內好安靜,好安靜,雖然有五個人,卻幾乎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致秀並沒有看致文,她每日照顧致文,對他的情況狀態已十分熟悉。她只是看著初蕾,她看不出她的思想,也看不出她的感覺。她那小小的、莊嚴的臉龐上,仍然是一片寧靜與堅決。

“好,致文,我總算看到你了!”她忽然開了口,聲音鎮靜而安詳,甚至,還有著喜悅的味道。她再往前跨一步,為了接近致文的頭,她在那床前跪了下來。她又說,“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你跟我開了一個大玩笑,我以為你已經死了。還好,你活著,只要你活著,我就要告訴你好多好多話!”

梁太太不自禁往前邁了一步,想要阻止這徒勞的述說。致秀伸手拉住了梁太太,悄聲說:

“你讓她說,她已經憋了太久了。”

初蕾伸出手去,輕輕的撫摸了一下致文的面頰,就像在撫摸一個熟睡的孩子。她凝視著他,又開始說:

“致文,你實在很壞!你壞極了!我現在回憶起來,仍然不能不怪你,不能不怨你!你想想看,從我認識你和致中以來,我和致中又瘋又鬧,又玩又笑,我和你呢?我所有的知心話都對你說,我考壞了會來告訴你,我委屈了會來告訴你,我高興了也會來告訴你。致文,你知道我是半個孩子,我始終沒有很成熟,我分不出愛情跟友情的區分,我分不出自己是愛你還是愛致中。但是,致文,你該了解的,你該體會出,我和你,是在做心靈的交通,我和致中,是在做兒童的遊戲!但是,你那該死的士大夫觀念,你那該死的道德觀念,你那該死的謙讓和你那該死的自卑感,你遲遲不發動攻勢,竟使我倒向了致中的懷裏。”

她停了停,喘口氣,她又說:

“今天致中也在這兒,你母親你妹妹都在這兒,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挖自我的心靈深處,我要讓他們都聽見,都了解我在說什麽。”她又頓了頓,“致文,或者,我不該怪你,不該責備你,不該埋怨你!原諒我,致文,我的老毛病又發了,我總是要把自己的錯誤,去推卸責任,遷怒於人。不不,我不能怪你!要怪,都怪我自己。這些年來,你並非沒有表示,但是,你太含蓄了,你太謙和了,你使我誤認為你只是個哥哥,而沒想到你會是我的愛人!你知道我什麽時候才開始醒悟的?就是那個早上,去杜家的早上,我打電話叫你來,那時,我就是要告訴你,我錯了!我懂得你了!我了解你了!而且,我也了解我自己了!我知道這一年來都是錯誤,我所深愛的,實在不是致中,而是你!”

她的頭輕仆在床沿上,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後,她又毅然地擡起頭來:

“記得你躲到山上去寫論文的那段日子嗎?我每天和致中混在一起。但是,我那麽想你,發瘋似的想你,你母親可以作證,我是天天在等待你的歸來,不過,我那麽糊塗,那麽懵懂,那麽孩子氣,我並不知道這種期待的情懷就是愛情!沒有人教過我什麽叫愛情,記得你從山上回來的那天嗎?在雨果,我看到你就快活得要發瘋了!我告訴你我和致中的距離,我告訴你我心中的感覺,我告訴你我是一條鯨魚……而你,你這個傻瓜,你怎麽不會像你信裏面所寫的,對我說一句:‘我就是你的海洋,投向我!’你記得你當時說了些什麽嗎?你說了一連串致中的優點,要我對致中不要灰心,甚至於,你說:‘你放心,我去幫你把沙漠變成海洋!’哦!致文!你是傻瓜,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是不懂愛情,你卻連表示愛情都不會嗎?”

有兩滴淚珠落在床沿上,她擡起帶淚的眸子,看著他那僵硬的、毫無表情的臉。

“你知道嗎?我和致中後來已經那麽勉強了,聽到他的電話我會害怕,聽到你的電話我就喜悅而興奮了。多傻啊,我仍然不知道我在愛你!是的,我不能完全怪你,我也是傻瓜,傻透了的傻瓜!我後來自己批評過我自己,我是一條白鯨,不是梅爾維爾筆下的白鯨,我是一條白癡鯨魚!是的,我是個白癡!你該怪我,你該罵我的!記得在那小樹林裏嗎?你給了我一張印著石榴花的卡片,上面的小詩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昨夜榴花初著雨,一朵輕盈嬌欲語,但願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萬縷!致文,哦,致文!這就是你表示愛情的方式嗎?我卻把那‘解花人’三個字,誤解是致中,認為這只是一張祝福卡!然後,你送了我那個雕像,你告訴我,你怎樣不眠不休地為我塑像,記得嗎?我那天哭得像個小傻瓜。我和致中在一起也常哭,每次都是被他氣哭的。只有在你面前,我會因為歡樂和感動而流淚。但是,我這個白癡啊,我還不知道我在愛你!當你問我:‘你有沒有把哥哥和男朋友的定義弄錯?’我依然沒有聽懂!哦,致文,我多笨,我多傻,我多糊塗!該死的不是你!是我!我該死!我該下地獄!現在,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也告訴致中,我從頭到尾就弄錯了!致中是我的哥哥,你,才是我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