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初蕾和致秀趕到梁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初蕾一路上都很興奮,反常的興奮,不止興奮,她還相當激動。可是,她卻什麽話都不說,只是用那對特別閃亮的眼睛閃爍著去看致秀,然後又用她那發熱的手,緊緊地握著致秀。她不時給致秀一個可愛的微笑,似乎在對致秀說:

“你放心,我不會再闖禍了!”

但,她這微笑,卻使致秀更加擔心了。她真不知道,把初蕾帶回家來,到底是智還是不智?

在梁家門口,她們才跨下計程車,就和剛下班回家的致中撞了個正著。自從杜家事件以後,初蕾和梁家的人就都沒見過面。致中倏然見到初蕾,就不由自主地一愣。不論怎麽說,當初他和初蕾玩過好過,初蕾那日大鬧杜家,終於造成難以挽回的大禍,他總是原因之一,事後,他也深引為咎。現在,突然和初蕾重逢,他就有些慌亂、惶惑,甚至手足失措起來。初蕾卻徑直走向了他,她微仰著頭,很文靜,很自然,很深沉地注視著他,低低地說了一句:

“致中,好久沒見了。”

致中的不安更擴大了,他望著面前這張臉,她瘦了,瘦得整個下巴尖尖的,瘦得眼眶凹了下去,瘦得雙頰如削……但,她那對閃爍著火焰的眼睛,那因興奮而布滿紅暈的面頰,那渾身充斥著的某種熱烈的激情,使她仍然周身煥發著光彩。她看來那麽熟悉,而又那麽陌生。兩個多月,她似乎已經脫胎換骨。在原有的美麗以外,卻又加上了一份近乎成熟的憂郁。

“初蕾,”他囁嚅著。“聽說你病得很厲害,恭喜你復元了。”他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很笨拙,那種尷尬和不安的情緒仍然控制著他。

她難以覺察地笑了笑。

“有件事情我要拜托你。”她說。

“是的。”他應著,心裏有種荒謬的感覺,他們之間的對白,好像彼此是一對疏遠而禮貌的客人。

“請你代我轉告雨婷……有一天,我希望能聽到她彈琴唱歌。”

“哦!”他傻傻地應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好了!”初蕾驀然間臉色一正,眉間眼底,就布滿了嚴肅和莊重。她伸出左手,拉住致秀,又伸出右手,拉住致中,沉聲地說,“我們一起去看致文去!”

“噢!”致中一愣,飛快地看了致秀一眼。“你……你要去看致文?”

“是的!”初蕾堅定的點點頭。“你們跟我一起來!”她語氣裏,有種強大的,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致文說,我希望——你們也在旁邊,萬一他聽不清楚,你們可以幫他聽!”

“初蕾?”致中愕然地看看她,又轉頭去看致秀。致秀給了他無可奈何的一瞥。於是,他們走進了梁家。

梁太太突然看到初蕾,真不知是悲是喜,是艾是怨,是恨是憐,她只驚呼了一聲:

“初蕾!”

就立刻淚眼迷糊了。初蕾放開致秀和致中,她走上前去,用手臂圈住梁太太的脖子,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認識梁家已經四年,這是第一次她有這種親昵的舉動。她做得那樣自然,就好像一個女兒在擁抱媽媽似的。使那秉性善良而熱情的梁太太,頓時就淚如泉湧。如果她曾怨恨過初蕾給梁家帶來厄運,也在這一刹那間,那輕微的怨艾之情,就煙消雲散了。

“我來看致文。”初蕾簡短地說,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梁太太的淚痕,她仍然不記得帶手帕。“他在他自己的房裏,是嗎?”她轉身就向致文的臥房走去。

梁太太回過神來,她很快地攔住了她。

“讓我先進去整理一下。”她說。

初蕾搖搖頭,輕輕推開了梁太太,她挺了挺背脊,往致文的臥室走去,到了房門口,她回頭看著致中、致秀和梁太太:

“請你們一起進來,好嗎?”

她神色中的那份莊嚴,那份寧靜,那份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使致秀等人都眩惑了,都糊塗了,大家都身不由己地跟在她後面,走進了致文的臥室。

初蕾推開房門的一刹那,就被那撲鼻而來的藥水味、酒精味、消毒藥品味嗆住了。但,她並沒有停滯,她徑直就走到致文的床邊,站在床前,她定定地看著致文,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致文——如果那個僵躺在床上,像一副骷髏般的軀體,還算是致文的話——她靜靜地,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好一會兒,她只是站在那裏,然後,她更近地移向床前。致文仰躺著,面色如蠟,顳骨高聳,頭發稀稀落落的,似乎已脫去大半,眼睛緊闔著……整個面部,只像一具屍體,一具僵硬而無知的屍體,一具醜陋的屍體。他渾身還插滿了管子,那些維持生命的必需品,就借這些管子流進他的體內。另外,還有些生命的渣滓,要借這些管子排出體外。他的雙手,靜靜地垂在身體兩邊,那手臂上找不出肌肉,只是一層枯黃的皮,包著兩支木柴,那手指佝僂著……使初蕾聯想到老鷹的腳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