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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嗎?有一天你在一張紙上寫過:“今生有願不能償,來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讓我期待著來世吧。只是,那時候應該注意一下,不要讓這中間再差上二十年!

再見了!老師I讓我再最後說一句:我——愛你!

信寫完了,她把剛剛寫的那首詩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裏,夜已經深了。江太太正在畫畫。她走到江太太身邊,默默地望著江太太的頭發、臉龐,那專注的眼睛,那握著筆的手……一種依戀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覺得喉嚨縮緊了,眼淚湧進了眼眶。她顫著聲音叫:

“媽媽!”

江太太回過頭來,江雁容猛然投進她的懷裏,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胸前,哭著說:

“媽媽,請原諒我,我是個壞孩子,我對不起你這麽多年的愛護和教育!”

江太太被她這突然的動作弄得有點驚異,但,接著,就明白了,她撫摩著江雁容的頭發,溫柔地說: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媽媽,你能原諒我,不怪我嗎?”江雁容仰著頭,眼淚迷離的望著江太太。

“當然。”江太太說,感到鼻子裏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來,抱住母親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頰上吻了一下。“媽媽,再見!”她不勝依依地說。

“再見!早些睡吧!”

江雁容離開了母親的房間,看到江仰止正在燈前寫作,她沒有停留,只在心裏低低地說了一聲:“爸爸,也再見了!”回到了自己的房裏,她怔怔地望著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禱般對妹妹低低地說:“請代替我,做一個好女兒!請安慰爸爸和媽媽!”

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藥片,本能地環視著室內,熟悉的綠色窗簾,台燈上的小天使,書架上的書本,墻上貼的一張江麟的水彩畫……她呆呆地站著,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的童年,跟著父母東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後長途跋涉。在兵荒馬亂的城裏,在蔓草叢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個戰亂的時代,先逃日軍,再逃中共,從沒有過過一天安靜的日子。然後,長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離撒嬌的年齡已經很遠了,而在她能撒嬌的那些時候,她正背著包袱,赤著腳,跋涉在湘桂鐵路上。

細雨打著玻璃窗,風大了。江雁容深深地吸了口氣。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著手,並肩互訴她們的隱秘和她們對未來的憧憬。她依稀聽到周雅安在彈著吉他唱她們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嘆知音難遇!山前高歌,水畔細語,互剖我愁緒。昨日悲風,今宵苦雨,聚散難預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結金蘭契!這一切都已經隔得這麽遙遠。她覺得眼角濕潤,不禁低低地說:

“周雅安,我們始終是好朋友,我從沒有恨過你!”

接著,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熱情的臉,然後是葉小蓁、何淇、蔡秀華……一張張的臉從她面前晃過去,她嘆了口氣:

“我生的時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會有人同情。十九年,一夢而已!”

她迷迷離離地看著台燈上的小天使。

“再見!謐兒!”

她低低地說,拿起杯子,把那些藥片悉數吞下。然後,平靜地換上睡衣,扭滅了台燈,在床上躺下。

“我從哪裏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了!”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唱著。“一首好歌!”她想,凝視著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這個世界上,在另外那個世界上,能有我夢想的‘窗外’嗎?”她迷迷糊糊地想著,望著窗外的夜、雨……終於失去了知覺。

沒有人能解釋生死之謎,這之間原只一線之隔。但是,許多求生的人卻不能生,也有許多求死的人卻未見得能死。江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萬個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掙紮著,搏鬥著,和這一萬個撕裂她的人作戰。終於,她張開了眼睛,恍恍惚惚地看到滿屋子的人,強烈的光線使她頭痛欲裂。她繼續掙紮,努力想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她的耳邊充滿了亂糟糟的聲音,腦子裏仿佛有人在裏面敲打著鑼鼓,她試著把頭側到一邊,於是,她聽到一連串的呼喚聲: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張開眼睛,看到幾千幾萬個母親的臉,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地望著這幾千幾萬的臉,終於,這些臉合成了一個,她聽到母親在說:

“雁容,你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

她醒了,那個飄散的“我”又回來了,是,她明白,一切都過去了,她沒死。閉上眼睛,眼淚沿著眼角滾了下來,她把頭轉向床裏,眼淚很快地濡濕了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