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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裏亂糟糟的,康南站在講台上,微笑地望著這一群嘰嘰喳喳討論不休的學生。這是班會的時間,討論的題目是:下周旅行的地點。程心雯這個風紀股長,既不維持班上秩序,反而在那兒指手畫腳說個不停。坐在她旁邊的江雁容,則用手支著頭,意態寥落地玩弄著桌上的一支鉛筆,對於周圍的混亂恍如未覺。黑板上已經寫了好幾個地名,包括陽明山、碧潭、烏來、銀河洞和觀音山。康南等了一會兒,看見沒有人提出新的地名來,就拍拍手說:

“假如沒有提議了,我們就在這幾個地方表決一個吧!”

“老師,還有!”程心雯跳起來說,“獅頭山!”

班上又大大地議論了起來,因為獅頭山太遠,不能一天來回,必須在山上過一’夜。康南說:

“我們必須注意,只有一天的假期,不要提議太遠的地方!”

程心雯泄氣地坐下來,把桌子碰得“砰!”的一聲響,嘴裏恨恨地說:“學校太小氣了,只給一天假!”說著,她望望依然在玩弄鉛筆的江雁容說:“喂喂,你死了呀,你贊成到哪兒?”

江雁容擡擡眉毛,什麽話都沒說。程心雯推她一下說:

“一天到晚死樣怪氣,叫人看了都不舒服!”然後又嚷著說,“還有,日月潭!”

全班嘩然,因為日月潭比獅頭山更遠了。康南聳聳肩,說了一句話,但是班上聲音太大,誰都沒聽清楚。程心雯突然想起她是風紀股長來,又爆發地大喊:

“安靜!安靜!誰再說話就把名字記下來了!要說話先舉手!”

立即,滿堂響起一片笑聲,因為從頭開始,就是程心雯最鬧。康南等笑聲停了,靜靜地說:

“我們表決吧!”

表決結果是烏來。然後,又決定了集合時間和地點。江雁容這才懶洋洋地坐正,在班會記錄本上填上了決定的地點和時間。康南宣布散會,馬上教室裏就充滿了笑鬧聲。江雁容拿著班會記錄本走到講台上來,讓康南簽名。康南從她手中接過鋼筆,在記錄本上簽下了名字。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這張蒼白而文靜的臉最近顯得分外沉默和憂郁,隨著他的注視,她也擡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康南忽然覺得心中一動,這對眼睛是朦朦朧朧的,但卻像含著許多欲吐欲訴的言語。江雁容拿著記錄本,退回了她的位子。康南把講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業本拿了,走出了教室,剛剛走到樓梯口,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

“老師!”

他回頭,江雁容局促地站在那兒,手中拿著一個本子,但臉上卻顯得不安和猶豫。

“交本子?”他問,溫和而鼓勵的。

“是的,”江雁容大膽地看了他一眼,遞上了本子說,“日記本,補交的!”

康南微微有些詫異,日記本是學校規定的學生作業之一,但江雁容從來沒有交過日記本。他接過了本子,江雁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慢慢地走開了。他拿著本子,一面下樓,一面混亂地想著江雁容那個凝眸注視。

回到了宿舍裏,康南關好房門,在桌前坐了下來。燃上了一支煙,泡了一杯茶,他打開了江雁容的日記本。在第一頁,他看到下面的幾句話:

老師,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記載它,並非為了練習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

翻過這一頁,他看了下去,這是一本新奇的日記,她沒有寫月日,也沒有記時間,只一段段地寫著:

是天涼了嗎?今天我覺得很冷,無論是學校裏,家裏,到處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經來了!

代數考卷發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媽媽說:“弟弟妹妹都考得好,你為什麽不?”我怎麽說呢?怎麽說呢?分數真是用功與否的代表嗎?

妹妹回來晚,媽媽站在大門口等,並且一定要我到妹妹學校裏去找,幸好妹妹及時回家,笑笑說:“和同學看電影去了!”媽媽也笑了,問:“好看嗎?”

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課,媽媽說:“考不上大學別來見我!”我背脊發冷,冬天,真的來了嗎?生活裏有什麽呢?念書,念書!目的呢?考大學!如此而已嗎?

弟弟畫了張國畫,爸爸認為是天才,要再給他請一位國畫老師。他今天頗得意,因為月考成績最低的也有八十五分,我的成績單怎麽拿出來?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們的天分分一些給我!好爸爸,好媽媽,把你們的愛心分一些給我!一點點,我只乞求一點點!

媽媽:別罵我,我又考壞了!以後絕不再偷寫文章了,絕不胡思亂想了,我將盡量去管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張獎狀回來,媽媽說:“叫我怎能不偏心,她是比別人強嘛!”

思想像一只野馬,在窗外馳騁遨遊,我不是好的騎師,我握不住韁繩。誰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誰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