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第4/8頁)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婚禮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時你也不在,你父親說:‘小緩不大舒服,不能來!’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傷心,在生氣。面對著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獨自傷心的樣子。”

“於是,那天晚上你就來找我,你把我擁在懷裏說:‘小瑗,別哭,我將永遠照顧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帶著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邊浮起一個淒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來,足足有半個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說話,我特地給你買的洋娃娃,你把它丟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風勢在加大,海濤狂嘯著撲打巖石,整個樓仿佛都震動了起來。窗欞格格作響,床畔的爐火也噼啪有聲,我伏在床邊,給爐火添了一塊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後,我把洋娃娃拾起來,拂去它身上的灰塵,抱到我的屋內,放在我的枕邊,每晚上床後,都要對它訴說許多內心的秘密。”

“後來,我們怎麽講和的?”他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

“那次台風。”我提醒他。

“對了,那次台風,你父親正好遠行。張嫂打電話給我,叫著說:‘小姐嚇得要死!’我在大風雨中趕去,渾身淋得濕透,你蒼白著臉對我跑來,投進我的懷裏,躲在我的雨衣中顫抖啜泣。你邊哭邊嚷:‘徐叔叔,你別走!徐叔叔,你別走!’我陪著你,一直到天亮!”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海潮在巖石下低吼,夜風掠過海面,呼號著沖進巖石後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騰著、喧囂著、推攘著。我瞪視著天花板,傾聽著潮聲,潮水似在訴說,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閉上眼睛,那天,他們把爸爸擡回來,一次車禍,結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體……

“想什麽?”他問。

“爸爸!”我說,仍不能抑制顫栗。

“都過去了,是嗎?”他回過身子抱住我,輕撫我的面頰。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著。張嫂在狂叫狂哭,我卻無法吐出一個字的聲音。有人包圍了我,搖我,勸我,喊我……我呆呆地站著,一動也不動。然後,他來了,排開人群,他向我直奔而來,一聲:“小瑗!”我撲向他,“哇”地大哭失聲。他把我抱人臥室,仿佛我還是個小女孩,給我蓋上棉被輕吻我的耳垂:

“安靜點,小緩,有我在這裏!”

那年,我十七歲。

“記得我為你開的第一次生日舞會?”他問。

怎麽不記得!十八歲!黃金的時代!豪華的布置,音樂,人影,燈光,紛紛亂亂,亂亂紛紛。白紗的晚禮服,綴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幫我別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尋樂、快節拍的旋律,施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充塞著整間大廳的衣香和笑語……一個又一個的年輕人,李××,成大剛畢業的準工程師,張××,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趙××,學森林,即將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緩,去和他們玩呀!”他催促著。

跳舞,玩,旋轉!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廳裏留下的是成打的臟杯子、紙屑,散亂的東西和彩條,還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臥室,舞會裏沒有東西值得記憶——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壓在枕下,做了一個荒謬的美夢!第二天,他來了,皺著眉問:

“那麽多出眾的青年,你一個都看不上?”

翻開枕頭,我捧上一把壓縐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麽那麽傻?”

他撫摸著我的頭發問,我笑了。潮聲仍然在巖石下喧囂,穿過窗隙的月影移向枕邊。傻!有一點,是嗎?能得到的不屑一顧,得不到的卻成了系夢之所在!那個月夜,他曾初次吻我:

“我們怎麽辦?小緩?”

怎麽辦?我仰視他。

“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讓我快樂!”

是嗎?當他的事業爬至了巔峰,當他的工作和許多其他東西鎖住了他。我卻躲在我的小屋內,郁郁地害著不知名的病,用高腳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地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獨和郁悶。

“聽那潮聲!”他說。

我在聽著,潮水正如萬馬齊鳴。

月光爬上我的枕頭,他的眼睛裏凝著淚。

“但願人長久!”他低低地說,擁緊了我,緊得使我無法呼吸。

4

清晨,我醒了,爐火已熄滅,但我不覺得寒冷。

枕邊沒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內搜尋,一聲門響,他推開臥室門走了進來,手裏端著一個托盤。把托盤放在床上,裏面是我們的早餐。我坐起來,他把一個小小的高腳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對我舉起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