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第3/8頁)

“不錯,”他吻我的額,“整整策劃了一星期,本來預定明天搬來,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

“哦,”我推開他,退後一步去看他的臉,“可是,為什麽?現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時間嗎?上次你還告訴我,公司的業務是進步還是後退,就看最近推廣業務的情形而定,你這樣走開……”

“別再談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說,拉著我走到長窗前面,把窗簾一下子拉開,低低地說,“看!這才是世界!”

我從玻璃窗裏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滾滾的波浪一層層地翻卷著,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嘯著打擊在巖石上,又洶湧著退回去,卷起數不清的泡沫和漣漪。遠處,渺渺輕雲糅合了茫茫水霧,成了一片灰蒙蒙混沌沌的霧網。幾只不知名的白色海鳥,正輕點水面,撲波而去。我凝視著,傾聽著。“聽潮樓”!名字不雅致,卻很實際,濤聲正如萬馬奔騰,澎湃怒吼,四周似乎無處不響應著潮聲。我倚著窗,喉頭哽結,而珠淚盈眶了。靖站在我的身後,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著:

“你一直夢想著的生活,是不是?這個冬天,我們誰也不許提現實裏的東西,也不許去想!讓我們盡情享受,盡情歡笑,這世界是我和你的!”

這會是真的嗎?我轉過頭來,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臉上,他的眼珠微微地動著,搜索地望進我的眼底,一抹慘切之色突然飛上他的眉梢,他擁住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地喊:

“小瑗!小瑗!小瑗!高興起來,歡樂起來,你還那麽年輕!你要什麽?我全給你!”

我要什麽?不,我什麽都不要了,只要這個冬天!

3

晚上,意外地竟有月亮。

臥室內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機上放著一張《天鵝湖》,樂聲輕瀉。我們喝了一點點酒,帶著些薄醉。海濤在樓下低幽地輕吼,夜風狂而猛地敲擊著窗欞。自然的樂聲和唱片的樂曲交奏著。他攬著我,倚窗凝視著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蕩漾著金光,閃閃爍爍,像有一萬條銀魚在水面穿梭。月亮懸在黑得像錦緞似的寒空裏,遠處,數點寒星在寂寥地閃亮。

“想什麽?”他問我。

“月亮!”我說,“記得張若虛的詩嗎?”於是我念: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

“唔,”他輕輕地哼了一聲,似愁非愁,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這裏不是長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則一!”我說,繼續念,“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哦!”我滿足地嘆息,“我們多幸福!靖!你不是那個飄泊在外的扁舟之子,我也不是獨倚重樓,望盡歸帆的女人。我們在一塊兒,能共賞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我微笑著仰視他,用手攀住他的肩頭,“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說,微蹙著眉望著我。

“怎麽了?你?你是從不多愁善感的!”

“我嗎?”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裝得太滿了,我怕它會潑灑出去!”說完,他突然地離開我,去把那張不知何時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滿了那麽多奇異的聲音!我們滅掉了燈,也拉攏了那紫紅的窗簾,靜靜地躺在床上。我的頭枕著他的胳膊,寧靜地望著暗的室內,桌椅的輪廓在夜色中依然隱約可見,窗外的月光從簾幕的隙縫中漏入,閃熠著如同一條銀色的光帶。夜,並不安靜,遠處的風鳴,近處的濤聲,山谷的響應,和窗欞的震動,匯成了一組奇妙的音樂。在這近乎喧囂的音樂裏,我還能清晰地聽出靖的心跳,蔔!蔔!蔔!那樣平穩,規律,而沉著。雖然他許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但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他在想什麽?還是在體會什麽?我轉過頭去看他,他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黑暗的天花板。感覺到我在看他,他幽幽地說:

“記得你小時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親有遠行的時候,都要我來陪伴你。有一次,你父親說:‘這樣離不開徐叔叔怎麽辦呢?’你說:‘徐叔叔會要我,他不會離開我,永遠不會!’”

結果你並沒有要我,我接下去說,“你結婚那天,我關在房裏,哭得天翻地覆,爸爸來找我,給我拭幹眼淚,叫張嫂給我換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參加你的婚禮,爸爸說:‘徐叔叔結婚是好事,你怎麽這樣傻,以後不只叔叔,還多了一個嬸嬸,不更好嗎?’但我哭得傷心透頂,說什麽也不去,爸爸皺著眉說:‘我絕不相信這麽點大的女孩子會懂得愛情!’那年,我還不滿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