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條長長的巷子裏,高磊終於找到了竹齡所寫的門牌號碼,那是一棟標準的日式房子,有著小小的院落和矮矮的圍墻。從圍墻外面一探頭就可以窺見房子裏的一切。高磊停在門外,猶豫地想伸手按電鈴,但,就在這一刹那,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縮回了手,他向圍墻內張望了一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抱著一只小白貓坐在假山石上曬太陽,他輕輕地叩了兩下門,小女孩立即從石頭上跳下來,抱著貓走過來拉開了門。

“你找誰?”小女孩仰著臉,一對靈活的大眼睛中帶著懷疑的神情。

“請問,程竹齡小姐是不是住在這裏?”他問。

“程竹齡?”小女孩重復著這一個名字,眼睛裏閃耀著驚奇和詫異。一瞬間高磊以為自己找錯了門,但小女孩緊接著點了兩下頭,同時轉身向屋裏跑去,一面跑,一面揚聲喊:“媽!有人找二姐!”

二姐!高磊有點驚也有點喜,這女孩不過七八歲,她喊竹齡作二姐,那麽這個二姐頂多只有二十歲左右。竹齡的信裏從不肯寫自己的年齡,每當他問起,她就寫:

你可以當我七八十,也可以當我十七八,這對你我都沒有重要性,是嗎?

沒有重要性?何嘗沒有重要性!高磊誠心希望她不是七八十。一年半的通信,雖然未謀一面,“程竹齡”卻已經占據了他的思想和他的夢了。

走進了玄關,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迎了出來,高磊和她迅速地彼此打量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灰色的旗袍,外面罩著件紫紅毛衣,頭發松松地在腦後挽著一個髻,皮膚很白晳,眼睛很秀氣,看起來很高貴儒雅。

“請問——”她疑惑地望著他說。

“我姓高,高磊。我來拜訪程竹齡小姐。”他自我介紹地說,料定這人是竹齡的母親。

“哦——”她仿佛有點猶豫,接著卻點點頭,“是的,您請進來坐!”

脫了鞋,走上“榻榻米”,高磊被讓進一間小巧而精致的客廳裏,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那四十幾歲的女人對他溫和地笑了笑說:

“我是竹齡的母親。”

“是的,伯母!”高磊恭敬地喊了一聲。

“你請坐一下,讓我去喊她。”竹齡的母親遞給他一杯茶,轉身走出了客廳,同時拉上了紙門。

高磊坐在客廳裏,目送竹齡的母親走出去,立即,一份難言的興奮和緊張控制了他,終於,他要和她見面了,這一年半以來,他曾不止一百次幻想和她見面,幻想她將是怎樣的長相,怎樣的聲音,怎樣的神情,而現在,謎底要揭開了,他馬上可以看到她,他不知道,他會不會使她失望?或者,她使他失望?

那還是一年以前,他偶然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篇小說,題目是“昨夜”,作者署名是“藍天”。他不知道藍天是誰,在文壇上,這仿佛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但,這篇小說卻撼動了他。小說的情節很簡單,描寫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少女,默默地愛上了一個風頭很健的青年,卻始終只能偷偷地愛,不敢表達自己的愛意。最後青年和另一個女孩結婚了,少女去參加了婚禮,等到賓客和新郎新娘都離開了,她仍然站在空蕩蕩的禮堂裏,呆呆地凝望著窗外的月亮。故事並沒有什麽出奇之處,但描寫卻極其細膩,寫少女的癡情尤其入微,整篇文字都布滿了一種淡淡的哀愁,使人看後余味無窮。看完這篇小說,他做了一件生平沒有做過的事,寫了封信給雜志社,要求和這位作者通信,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數字:

高先生:

你的信是我接到的第一封讀者的信,假如你不認為我膚淺,我誠懇地希望獲得你這位筆友!

藍天(程竹齡)上

這是一個開始,從這封信起,他們通了無數次信。由於高磊在台南工作,而竹齡卻蔔居台北,所以高磊始終沒有來拜訪過竹齡。可是,他們的信,卻由淡淡的應酬變成了深厚的友情,又由友情進入了一種撲朔迷離而玄妙的階段。所謂撲朔迷離,是因為高磊除了知道竹齡是個女性之外,對於她其他的一切完全不了解。每當他有所詢問,她總是回避正面答復,一次他問急了,她回信說:

別問得太多,保持一些猜測,比揭露謎底來得更有味I如果你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你將對我們的通信感到索然無味了!

一年半以來,竹齡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高磊始終無法知道。但,他卻驚訝於她的才華,她的信中常有一份哲人的氣息,她的思想深刻而透徹。由於,他曾估計她的年齡在三十歲以上。可是,有時她的信又顯得很天真,仿佛出諸一個少女之手。她看過許許多多的書,包括新舊文藝小說、歷史、地理和哲學書籍。他們曾熱心地討論過這些書,有些他看過的,有些他沒有看過的。這使他震懾,因為她的閱讀能力如此之高,而了解力又如此之強。“除非她在三十歲以上!”高磊想。他並不希望她在三十歲以上,因為他才只有二十九歲,遠在通信的半年之後,這個謎樣的女人就已經攻進了他的心坎,為他帶來了一連串的幻想和美夢。那些或長或短的信,那些時而深刻時而天真的文句捉住了他,他不能制止自己不對她產生另一種友誼之外的感情。也因為有了這份分外的感情,他的信就不再冷靜,對她身世和年齡的試探也越來越多,他曾問她要一張照片,她回了一封冷淡而疏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