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第2/9頁)

從成都路繞到國際電影院,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過了這群人,再繞回到中華商場,燈光亮得多麽熱鬧,新生戲院門口同樣擁擠著人潮,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多的人?沿著中華商場,她向中正路的方向走去,風又大了些,她翻起了風衣的領子。

一個男人從她身邊擦過,穿著件灰色的單夾克和一條深色的西服褲。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回過頭來深深地盯了她一眼。她全身一震,麻木的神經突然間變得敏銳起來。怎樣的一對眼睛!黑黝黝的像兩顆寒星!她咬住嘴唇,在路邊停了兩秒鐘,那是“他”的眼睛!不,她搖搖頭,那僅是有些兒像“他”的眼睛。嘆一口氣,她繼續向前走去。

從中正路走到火車站,有多少次,他和她曾約定在火車站見面!有一次,他遲到了半小時,等他來的時候,她像個彈簧玩偶般轉過身子,用背對著他,當他繞到她的前面,她又像個玩偶般倏然轉開,再用背對著他。捉迷藏似的兜了半天圈子,聽他說盡了好話,她才驀然間面對著他,展開一個調皮的笑。

過去,是由點點滴滴的小事拼湊起來的。現在,她握著一把過去的碎片,卻什麽都拼湊不起來。走過了火車站,再幾步,青龍咖啡館的霓虹燈在閃亮著。青龍,第一次走進去,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門口招牌下,有著三個不知所以的字“純吃茶”,當初以為這兒是喝茶的地方,曾堅持要一杯上好香片,誰知裏面沒有茶,只有咖啡和果汁。至今,她對於這“純吃茶”三個字仍然困惑不解。在青龍門口略事遲疑,她推開門走進去,靠水池邊的位子大部分空著,隨意揀了一個位子,她坐了下來。這兒,是她和他多次耳鬢廝磨的地方,而今,舉目四顧,她惶惶然不知身之所在。一年,不過是一年而已,她卻失落得夠多!

叫了一杯咖啡,放下兩塊方糖,她用小匙在杯裏攪動,褐色的液體跟著小匙的轉動而旋轉,數不清有多少漣漪,多少洄漩。每一個漣漪和洄漩裏都有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最初打動她的也就是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她凝視那轉動的液體,上升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有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頭頂上,她茫茫然而下意識地擡起頭來。一刹那間,她的手震動,而咖啡杯幾乎翻倒,那對眼睛!深沉、含蓄、脈脈如訴……正靜靜地望著她。

“你不介意我坐在你旁邊嗎?”

那個男人輕聲地說,怕驚嚇了她似的,帶著一臉的歉意。灰色的夾克和深色的西服褲,是街頭曾經相遇的那個人!她錯愕不語,他已經坐了下來,侍者送來了一杯咖啡,她瞪視著他,看他傾進了牛奶又放下三塊方糖,和“他”的習慣一樣,“他”最怕咖啡太苦。

“對不起,”他說,“希望不會打擾你,我只坐一會兒,這兒的生意太好,沒有空位子了。”

她繼續瞪著他,這個男人有一對“他”的眼睛,豈不奇怪?“沒有空位子了!”她知道這理由的牽強,街頭一次相遇,這兒二度重逢,她不相信“偶然”,她明白他是在跟蹤她。男人,似乎都對單獨行動的女性感興趣,她把“孤獨”二字明顯地背在背上,給予了他跟蹤的興趣。她討厭這種在大街上追逐女性的男人。但,他有一對“他”的眼睛!

唱機裏在播放著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曲》,柔美的樂聲像秋夜的風,清幽而帶著涼意。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裏,像一只容易受驚的鳥,戒備地等待著身邊那位男人的開口。她知道那一套,先是搭訕,繼則邀請。但,他什麽都沒說,只微鎖著眉頭,不時地看她一眼。他的眼神使她顫栗,那樣深深地、脈脈地,望進人的心靈深處去!“他”的眼睛!她深吸了口氣,不安地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又神經緊張地顫抖著把杯子放回原處。杯子放進碟子的一刹那,他突如其來地開了口:

“你喜歡他嗎?德沃夏克?”

她一驚,咖啡杯“叮”然一聲落進碟子中,一滴咖啡濺出了杯子,跳落在她的風衣上。她再沒想到他問的不是她的姓名,而是對音樂家的喜愛,又是那樣突兀地冒出來。他轉頭望著她,一塊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他為她拭去了咖啡的汙漬,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帶著股惻然的溫柔說:

“對不起,沒想到會驚嚇了你。”

她眨動著睫毛,牙齒緊咬著嘴唇,神經質地想哭一場。她的霈遠渡重洋,從此而逝,這人卻像霈的幽靈。閉上眼睛,她又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地對自己說:“你累了,思薇,三天以來,你使自己太疲倦了,你應該回家去好好地睡一覺。”把咖啡杯推遠了些,她試著要站起身來,輕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