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第4/9頁)

“關你什麽事?”她惱恨地喊,“我不要別人的幫助,不要任何人的幫助!”

她踢了踢腳邊的沙,迎著風,又走向了沙灘。那男人並沒有離去,他默默地走在她的身邊,他的衣服也還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塊巖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著巖石,她眺望著暮色蒼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兒,靜靜地說:

“看到那海浪嗎?”

“海浪?”她有些錯愕。

“是的,海浪。”他望著海,深思地說,“當一個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個浪繼之而起。人生許多事也是這樣,別為消失的哭泣,應該為繼起的歌頌。”

她瞪著他,更加錯愕,他的談吐和神情對她有種催眠似的作用,她覺得眩惑而迷亂。這個男人是誰?他知道些什麽?風更大了,海浪在喧囂著。那人調回眼光來看了她一眼,對她溫暖地笑笑,嘴邊有兩條弧線,看來親切而安詳,他那件灰色的夾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穿著件白襯衫,敞開著衣領,顯露出男性的喉結,風從他的領子裏灌進去,鼓起了他的襯衫,但他似乎對於那涼意深深的寒風滿不在乎。重新凝望著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幾句話:

……

但我為何念念於這既往的情景?

任風在號,任濤在吟,

去吧,去吧,悲之念,

我寧幻想,不願涕泣泫零!

她知道這幾個句子摘於拉馬丁的詩。茫然地,她繼續凝視著他,他又對她溫暖地笑了笑,輕聲地說:

“夠了吧,思薇,你對過去的憑吊該結束了吧!”

她驚跳起來,緊緊地盯著他。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這並不困難,是不是?”他仍然帶著那溫和的笑,笑得那樣恬然,使人覺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驚。“我說過,我跟蹤你好幾天了,那麽,你的名字很可以從你的鄰居口中打聽出來,是不是?”

“你為什麽跟蹤我?”

他聳聳肩,又蹙蹙眉,最後卻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頗為懊喪似的說,“像是一種直覺……一種反射作用……一種下意識……不,都不對,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反正一句話,我沒有惡意,卻情不自已。”

她注視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樣,他身上有某種使人無法抗拒的東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地嘆了口氣。

“你像他。”她喃喃地說,神思恍惚。

“像誰?”

“他,霈。”

“是嗎?”他溫柔地問,仿佛他也認識霈一般。“來,”他鼓勵地抓住她的手臂。“為什麽不在沙灘上走走?看,這兒有一粒貝殼!”

他俯身拾起了一顆小小的貝殼,水紅色的底色,有細細的花紋,晶瑩可愛。

“多美!”他贊嘆地說,把貝殼放進她的手掌中。“高興一點,思薇,這世界很可愛,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絕望!”

“你怎麽知道我絕望?”

“難道你不是那麽想嗎?”

思薇眩惑地沉思了一會兒,擡起眼睛來,她怔怔地望著他,接著,她笑了,自從收到霈的信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笑。他點點頭,贊許地說:

“笑容比哭泣對你更合適,但願你能遠離悲哀和失意,從這一刻鐘開始!”

“你是誰?”她問,“對於我,你像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詫異。老實說,我從沒有和一個陌生人自動交談過。”

“人,總是從陌生變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著說,“你馬上會對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帶著那樣自信的味兒,使別人有些不由自主地要去“信”。他們緩緩地沿著沙灘走去,暮色正從海面升起,而逐漸加濃,到處都是一片昏蒙的蒼灰色。他說:

“你看!那兒有一個老頭!”

真的,有個白發蕭蕭的老頭正從海岸邊走過來,他的衣服破舊而單薄,肩膀上破著大洞,露出裏面灰白色的內衣,褲管也全是一塊一塊不同顏色的補丁。彎著腰,他一面走,一面在撿拾海浪沖上岸邊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地望著那老頭說:

“他在幹什麽?”

“撿那些漂流物,靠它來生活,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種。”

思薇搖搖頭,這樣的生存,豈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獨地在潮水中撿拾更破爛的東西,靠這些飄流物他能換得怎樣的一份生活!一刹那間,對這老頭,她生出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憐憫之感。老頭走近了,她能更清楚地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實在破得可憐,而那被海風和日炙吹曬成褐色的皮膚,都早已龜裂,皺紋重重疊疊地堆在那張久歷風霜的臉上。

“可憐!”思薇嘆息著。

“你認為他可憐嗎?”他笑笑。“不過,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或者,他生活得很快樂和滿足,你聽,他還在哼著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