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站與終站

天下著雨。

在售票亭買了一包新樂園,羅亞緯開始抽起煙來,時間還早,車站上等車的只有他一個人,寬寬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閃著光,天空是一片迷迷離離的白色。換了一只腳站著,他把身子倚在停車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表,七點二十分!再有三分鐘,她該來了,一定沒錯。雨不大不小地下著,露在雨衣外面的褲管已濕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來,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濕透了。但,煙蒂上的火光卻自管自地燃著,那一縷上升的煙霧裊裊娜娜地升騰著,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味兒。

不用回頭看,他知道她正走了來,高跟鞋踩著雨水的聲音,清晰而單調。然後,她停在他旁邊了,地上多了一個修長的影子。他從帽沿下向她窺探,沒錯,那件墨綠色帶白點的雨衣正裹著她,風把雨衣的下擺掀了起來,露出裏面的黑旗袍和兩條勻稱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臉,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張蒼白的臉。寬前額,兩頰略嫌瘦削,彎彎的眉毛。不!這不是一個美人的臉,這張臉一點都不美,也沒有什麽特別吸引人的地方,要嗎,就是那對眼睛,那麽空曠,好像全世界的任何一個小點都容不進去。那樣靜靜地望著前方。不,事實上,她沒有望任何地方,羅亞緯相信,她是什麽都沒看見的。就是這對眼睛使羅亞緯注意嗎?似乎並不這麽簡單,這張臉上還有一些什麽?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種情緒,一種寥落肅穆的感覺,一種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點什麽說不出來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當你長期和同一個人一起等車,你總會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況她是個女人!

她並不很年輕,大概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裏的身子,很單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會給人楚楚動人的感覺。

車子來了,羅亞緯拋掉了手裏的煙蒂,煙蒂在雨水中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立即熄滅了。羅亞緯跨上了車,能感到她輕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後攀上了車廂。車廂很空,只疏疏落落地坐著幾個人,羅亞緯坐定後,對車廂中自然而然地掃了一眼,她已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視著車窗外面,有兩滴雨珠停在她寬而白皙的額上,晶瑩而透明。

車子一站一站地走過去,她繼續注視著窗外,身子一點都不移動。這些,對羅亞緯都是極熟悉的。然後,到了,羅亞緯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車。羅亞緯站起身來,習慣性地讓她先下車,望著她從容不迫地跨下車子,豎起雨帽,他有種想向她打招呼的沖動,但,終於,他沒有打。目送她修長的身子,在迷蒙的雨霧裏,走進省政府的大樓,他覺得她正像雨一般地寥落,霧一般地迷離。她不像一般的職業婦女,或者,她只是個打字員。但,對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結識,他曾經假設過各種認識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車時,正好另一部車子沖來,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車掌起了爭執,他來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帶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讓給她……但,這些機會都沒有來到,盡管他們一起等車已經一年多,她仍然是那個她,全世界都與她無關。羅亞緯甚至於猜想,她恐怕始終沒發現有一個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車,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

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失望,羅亞緯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有兩滴雨點滑進他的脖子裏,涼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緒,最近,每當她的影子一消失,這情緒就像毒蛇似的侵進他的心中來,使他無法自處,也無法自解。他懊惱自己沒有找一個機會和她說話,但也慶幸自己沒有盲動,如果他冒冒失失地找她說話,她會對他有什麽估價呢?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機會的!”

羅亞緯在心中自語著,一面推開公司的活動門。他已經開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個神奇的、等車的時間了。

那一天終於來了,一點也不像羅亞緯所預測的那麽不凡,這次是極平常的。當她下車的時候,她的衣服勾在車門上了,出於本能,後下車的羅亞緯幫她解了下來。她站在那兒,大眼睛對他臉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地看了一眼,輕輕地說了一句:

“謝謝你。”

羅亞緯怔了一下,這才領悟這機會竟這樣輕松地到臨了,一刹那間,他竟無法開口說話,只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對霧蒙蒙的大眼睛。可是,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轉過身子,向省政大樓走去,羅亞緯才猛悟地輕聲說了句:

“哦,不謝。”

他不知道她聽見沒有,因為她已經走上了省政大樓的台階,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歡樂地唱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