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第3/10頁)

“不!”他很快地說,“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說謊,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她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說謊。在他這樣的年紀,總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大,等他過了三十歲,又該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小了。人是矛盾而復雜的動物。

“李小姐,”他望著壁上的一張舊照片說,“你有沒有孩子?”

“沒有。”她也望了那張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輕,死於一次意外的車禍,帶走了她的歡樂和應該有的幸福。將近五年以來,她始終未能從那個打擊中振作起來,直到她又重拾畫筆,才算勉強有了幾分寄托。

“他很漂亮,”其軒望著那個男人說,絲毫沒有想避免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怎麽回事?他很年輕。”

“一次車禍。”她簡單地說,她不想再談這件事,她覺得面前這個男孩子有點太大膽。

“他把你的一半拖進墳墓裏去了!”他突然說。

她吃了一驚,於是,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憤怒。這年輕的孩子灼灼逼人地注視著她,在他那對聰明而漂亮的眼睛裏,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帶著的羞澀,這孩子身上有種危險的因素。她挪開眼光,冷冷地說:

“你未免交淺言深了!”

“我總是這樣,”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態寥落了起來,那份羞澀又升進他的眼睛中。“我總是想到什麽說什麽,不管該不該說,對不起,李小姐。我想我還是告辭吧!這兒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張畫帶走嗎?”

看到他眼中驟然升起的悵惘和懊喪,她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他到底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孩子,她為什麽該對他無意的話生氣呢?於是,她微笑著拍了拍沙發說:

“不,再坐一坐!談談你的事!我這兒很少有朋友來,其實,我是很歡迎有人來談談的。”

他又坐了回去,歡快重新布滿了他的臉。他靠在沙發中,懶散地伸長了腿,他的腿瘦而長,西服褲上的褶痕清楚可見。他笑笑說:

“我的事?沒什麽好談。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到台灣之後,父親的事業越來越發達,成了商業巨子,於是,家裏的人口就越來越增加……”他擡起眼睛來,對她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個六姨……反正,家裏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後,就只有分開住,大公館,小公館……哼,就這麽一回事。”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有兩個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親連正眼都不看她們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認為我的血統最可靠吧!”他揚揚眉,無奈地笑笑。

如蘋注視著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地旋轉,眼睛茫然地注視著杯子裏的液體,看起來有種近乎成熟的寥落,這神情使她心動。她換了一個話題:

“你該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

“拜托你!”

“真的沒有嗎?”她搖搖頭,“我可不信。”

“唉!”他嘆口氣,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轉。“是有一個,在師大念書。”

“那不是很好嗎?”她不能了解他那聲嘆息。

“很好?”他皺皺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氣壞透了,她總想控制我,動不動就莫名其妙地生氣,結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李小姐,”他望著她,“告訴我一點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個女孩子就有一個女孩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地生氣,大概因為她恐怕會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時,也探測一下你對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氣來探測嗎?我認為這是個笨方法!”

“在戀愛中的男女,都是很笨的。”她微笑而深思地說。“不過,我猜想她是很愛你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衡量她的話中的真實性。她又問:

“你父親知道你的女朋友嗎?”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這件事。他認為她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父親對我說:娶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至於還想要其他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實就行了。”

“唔,”她皺皺眉,“你父親是個危險的人物!”

“也是個能幹的人物,因為他太能幹,我就顯得太無能了。什麽都有人給你計劃好。讀書、做事,沒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這總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受人操縱的小木偶。老實說,我不喜歡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像這個‘我’根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個隨人擺布的葉其軒——我父親的兒子!但是,不是‘我’!你了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