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清晨,曉霧未散之際,如蘋已經來到了那山腳下的小村落裏。

雖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著件黑毛衣,既未施脂粉,也沒有戴任何的飾物,但,她的出現仍然引起了早起的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婦從那全村公用的水井邊仰起頭來注視她,然後竊竊私語地評論著。一些襤褸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她漠然地穿過了這不能稱之為街道的街道,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個女人在說:

“又是她!她又來了!”

又來了!是的,又來了!她感到一股疲倦從心底升起,緩緩地向四肢擴散,一種無可奈何的疲倦,對人生的疲倦。走到了這村落的倒數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門。門內一陣腳步聲,然後,“吱呀”一聲,門拉開了,門裏正是老林——一個佝僂著背脊的老農。看到了她,他眯了眯視線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著就興奮地叫了起來:

“啊呀!太太,你好久好久都沒有來了!”

好久好久?不是嗎?一年多了!最後一次到這兒是去年夏天,離開的時候她還曾發過誓不再來了,她也真以為不會再來了,但是,她卻又來了。

“老林,”她說,語氣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鑰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叠連聲地說,“上星期我還叫我媳婦去清掃過,我就知道不定哪一天你們又會來的。哦,葉先生呢?”

“他明後天來,我先來看看!”

“好,好。葉太太,你們需要什麽嗎?”

“叫你媳婦擔點柴上去,給我準備點蔬菜,好了,沒有別的了,我們不準備待太久。”

“好的,好的。”

老人取了鑰匙來,如蘋接過鑰匙,開始沿著那條狹窄的小徑,向叢林深處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霧朦朧,她緩慢地向上面邁著步子,一面恍惚地注視著路邊的草從和樹木。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終於穿出了樹木的濃蔭,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後那條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著日光,反射著銀色的光線。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門上,仍然掛著其軒所雕刻的那塊匾——鴿巢。其軒的話依稀蕩在耳邊:

“鴿子是恩愛的動物,像我們一樣。”

是鴿子像他們?還是他們像鴿子?大概誰也不會像誰。鴿子比人類單純得太多太多了,它們不會像人類這樣充滿了矛盾和紊亂的關系,不會有苦澀的感情。如蘋沿著小徑,向小屋走去。小徑上堆積著落葉,枯萎焦黃,一片又一片,彼此壓擠,在潮濕的露水中腐化。小徑的兩邊,是雜亂生長著的相思樹和鳳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塊當初他們費了很大勁搬來的巨石上,已布滿了青綠色的斑斑苔痕。如蘋在巨石邊默立了片刻,這斑斑點點的苔痕帶著一股強大的壓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層淚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微顫的手無法把鑰匙正確地插進那把生銹的大鎖中,斑斑點點,那應該不是苔痕,而是淚痕,在一年多以前那個最後的晚上,她曾坐在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開了門鎖,推開房門,一股黴腐和潮濕的味道撲鼻而來。她靠在門框上,先費力地把那層淚霧逼了回去,再環視著這簡陋的小屋子。屋內的桌子椅子一如從前,那張鋪著稻草的床上已沒有被單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婦拿去用了。桌上,他們最後一夜用過的酒瓶還放在桌上,那兩個杯子也依舊放在旁邊。屋子的一角釘著一塊木板,木板上仍然雜亂地堆著書籍和水彩顏料。她走到桌前,不顧那厚厚的灰塵,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裏。

她一動也不動地呆坐著,沒有回憶,也沒有冥想,在一段長時間裏,她腦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婦帶著掃帚水桶進來。

經過一番清掃,床上重新鋪上被單,桌子椅子被抹拭幹凈,前後窗子大開,放進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氣,這小屋仿佛又充滿了生氣。老林的媳婦走了之後,她浴在窗口射進的陽光中,怔怔地望著墻上貼的一張她以前的畫,是張山林的雨景,雨霧迷蒙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掙紮的樹木。她還記得作畫那天的情景,窗外風雨淒迷,她支著畫架,坐在窗口畫這張畫,其軒站在她身後觀賞,她畫著那些在風中搖擺的樹木時,曾說:

“這樹就像我們的感情,充滿了困苦的掙紮!”

大概是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這張畫面上布滿了過分誇張的暗灰色。

那塊木板上堆積的書本,已被老林的媳婦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剛剛翻開,就落下了一張紙,紙上是其軒的字跡,縱橫、零亂、潦草地塗著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