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第2/10頁)

無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

只有相思無盡處!

這紙上的字大概是她離開後他寫的。翻過紙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萬的字,縱縱橫橫,大大小小,重重疊疊,反反復復,都是相同的兩個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驚嘆號:

“如蘋!如蘋!如蘋!如蘋!如蘋!……”

她一把握緊這張紙,讓它在掌心中皺縮起來,她自己的心也跟著皺縮。淚珠終於從她的面頰上滾落。她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平躺在床上,讓淚水沿著眼角向下滑,輕輕地吐出一聲低喚:

“其軒!”

第一次認識其軒是在她的畫展裏,一次頗為成功的畫展,一半憑她的技術,一半憑她的人緣,那次畫展賣掉了許多,畫展使她那多年來寥落而寂寞的情懷,得到了個舒展的機會。就在她這種愉快的心情裏,其軒撞了過來,一個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地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讓我自我介紹,我叫葉其軒,是××報的實習記者,專門采訪文教消息。”

“喔,葉先生,請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來,還不脫稚氣,微微帶著點兒羞澀,喘了一大口氣說:

“我剛剛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畫得真好。”

“哪裏,您過獎了。”

“我最喜歡您那張《雨港暮色》,美極了,蒼涼極了,動人極了!我想把它照下來,送到報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內光線不大對頭。”

她欣賞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錯,居然從這麽多張畫裏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張來,她審視著他光潔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襯衫領子,微笑地說:

“葉先生剛畢業沒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學畢業!”他說,臉有些發紅。“你怎麽看得出來的?”

“你那麽年輕!”如蘋說。

年輕,是的,年輕真不錯,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奮鬥。剛剛從大學畢業,這是狂熱而充滿幻想的時候,自己大學畢業時又何嘗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間,幻想破滅了,美夢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虛和落寞,想著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朧地透視著窗外。直到其軒的一聲輕咳,她才猛悟過來,為自己的失態而抱歉地笑笑,她發現這男孩子的眼睛裏有著困惑。正巧另一個熟朋友來參觀畫展,她只得拋下了其軒去應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來,她發現其軒依然抱著手臂,困惑地坐在那兒。她半開玩笑地笑笑說:

“怎麽,葉先生,在想什麽嗎?”

“哦!”其軒一驚,擡起了頭來,一抹羞澀掠過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想,我想,我想買您一張畫!”

“哦?”這完全出於意外,她疑惑地說,“哪一張?”

“就是那張《雨港暮色》!”

如蘋愣了愣,那是一張她不準備賣的畫,那張畫面中的情調頗像她的心境,漠漠無邊的細雨像她漠漠無邊的輕愁,迷迷離離的暮色像她迷迷離離的未來,那茫茫水霧和點點風帆都象征著她的空虛,盛載著她的落寞。為了不想賣這張畫,她標上了“五千元”的價格,她估計沒人會願意用五千元買一張色調暗淡的畫。而現在,這個年輕的孩子竟要買,他花得起五千元?買這張畫又有什麽意思呢?她猶豫著沒有開口,其軒已經不安地說:

“我不大知道買畫的手續,是不是付現款?現在付還是以後付?……”

“這樣吧,”如蘋匆匆地說,“我給你一個地址,畫展結束後請到我家取畫。”她寫下地址給他。

“錢呢?”

“你帶來吧!”她說著,匆匆走開去招待另外幾個熟人,其軒也離開了畫廊。

這樣,當畫展結束之後,他真的帶了錢來了。那是個晚上,他被帶進她那小巧精致的客廳。她以半詫異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勸他放棄那張畫,但是,他說:

“我喜歡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幾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種亂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許多的錢,買你這張畫,該是我最正派的一筆支出了。”

她笑了。她喜歡這個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說法,好像你是個很會隨便花錢的壞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點特別。然後,他用手托著下巴,用一對微帶幾分野性的眼睛大膽地直視著她,問:

“請原諒我問一個不大禮貌的問題,李小姐,你今年幾歲?”

“三十二。”她坦率地說。

“三十二?”他揚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來像二十五歲,你的口氣聽起來像五十二歲!李小姐,你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充大的嗎?”

她又笑了。

“最起碼,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過二十二三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