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國十年七月十日,安徽白沙鎮。

夢寒第一次看到曾家那巍峨的七道牌坊,就是在這個夏天的早上。那天是她嫁到曾家的大喜之日。這個早上,她不止見到了名不虛傳的“曾家牌坊”,她也見識了名不虛傳的“曾家排場”。而且,也是這天早上,她第一次見到她的丈夫曾靖南,和她生命中的另一個男人,江雨杭。這個早上所發生的事,是她這一生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這天的白沙鎮真是熱鬧極了。幾乎全鎮的居民都出動了,大家一清早就跑到曾家牌坊下面去等著,爭先恐後地要看新娘子“拜牌坊”。新娘子拜牌坊,是曾家家族的規矩,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曾家這七道牌坊遠近馳名,不止是整個白沙鎮的光榮,也是整個徽州地區的光榮。它們分別是功德坊、忠義坊、貞節坊、孝悌坊、賢良坊、廉政坊和仁愛坊。一個家庭裏能擁有這麽多的美德,並驚動許多皇帝下旨建坊,實在是太不容易。難怪這些牌坊成為曾家最大的驕傲,也難怪多年以來,會有一大堆與牌坊有關的習俗。新娘子拜牌坊,就是其中最戲劇化、最花哨,也最壯觀的一項。

曾家已經有二十年不曾辦過喜事了。上一次辦喜事,還是曾牧白結婚的時候。曾家什麽都不缺,就是人丁不旺,已經是三代單傳。曾靖南又是個獨子,如果錯過了這次看新娘拜牌坊的機會,恐怕又要再等個二三十年。難怪全鎮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要擠到這牌坊下來看熱鬧了。大家呼朋喚友,吵吵嚷嚷,擠來擠去,簡直是萬頭攢動,人聲鼎沸。

“快快快……第三道才是貞節牌坊,新娘子只拜貞節牌坊,不拜別的,快占位子呀!到這邊來呀!”有過經驗的人拼命吆喝著那些沒有經驗的人。

“哎呀!吹鼓手已經來了,新郎騎著一匹大白馬,好威風啊!”

“看呀!看呀!花轎過來了呀!喜娘就有十二個,真好看呀!”

“啊呀,這迎親隊伍簡直有一裏路長,實在太盛大了……”

“聽說新娘子是從屯溪娶來的,真有福氣,能嫁到白沙鎮曾家來,一定是前生修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叫著喊著,興奮得不得了。

在這一片吵嚷聲中,喜樂隊伍,已經浩浩蕩蕩而來。先是舉著“喜”字和華蓋的儀仗隊,然後是樂隊,樂隊後面,是身穿紅衣,騎著白馬的新郎倌,再後面,是分成兩列的十二個喜娘,再後面,是八個轎夫擡著的大紅花轎。轎子上的簾幕,全是描金繡鳳,華麗極了。再後面,是兩列眉清目秀的丫頭。所有的隊伍,連丫頭帶喜娘,都是一身的紅。在七月燦爛的陽光下,真是明麗耀眼,使人目不睱接。

圍觀的群眾,一見到花轎出現,就更加興奮了,大家拼命地往前擠,都擠到牌坊下的石板路上來了。曾家是由曾牧白的義子,一個名叫江雨杭的年輕人,帶著上百名家丁和漆樹工人,在維持著現場秩序。江雨杭和工人們,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根木棍,分站在道路的兩旁。棍子上都系著紅緞帶,他們橫著木棍,攔住兩邊的群眾。雨杭不住地對人群拱手為禮,大聲地說:

“各位鄉親,得罪得罪,請往後面退一點,別擋著通路!對不起,對不起!”

人群往後面退了一些,可是,棍子一個攔不牢,人群就又蜂擁而上。常常一大堆人都摔跌到石板路上來,場面簡直難以控制。

夢寒坐在花轎裏,眼觀鼻鼻觀心。喜帕蒙著頭,她正襟危坐,動也不敢動。轎子搖搖晃晃的,已經搖晃了好幾小時了。天氣很熱,她那鳳冠霞帔下,早已是香汗淋漓。這一路上,她聽著那吹吹打打的鼓樂聲,心裏是七上八下,思潮澎湃。這個婚事是哥哥做的主,曾家是這麽大的望族,能夠聯姻,哥哥覺得很有面子。夢寒父母雙亡,哥哥下個月就遠調到四川去,所以,婚期等不及到秋涼時再辦,冒著暑氣,趕著就辦了。要嫁到這樣一個名門中來,夢寒實在有些怯場。不知道新郎的脾氣好不好?不知道公公婆婆,還有那個老奶奶會不會喜歡自己?更不知道那些曾家的規矩,自己能不能適應?她就這樣想來想去的,一路想到了白沙鎮。然後,她感覺到轎子的速度放慢了,聽著轎外的人聲鼎沸,她知道,終於到了曾家牌坊。雖然事先,她在家裏就練習過“拜牌坊”,不過是跪著磕幾個頭而已,應該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但是,現在,聽到這麽多的人聲,呼叫聲,吆喝聲,笑聲……她竟渾身都緊張起來。

然後,鼓樂聲乍然停止。

接著,是一個司儀在高唱著:

“停轎!”

轎子被放下了。夢寒在轎子中冒著汗。

“請新娘下轎!”司儀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