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迎藍許多天都沒有去達遠。

這些天,她都過得相當懶散,吃吃喝喝睡睡,偶爾和黎之偉出去走走。她不去達遠,實在是一種逃避,剛開始想辭職的那種決心,已有些兒動搖,她知道找工作的困難,可是,不辭職,她又不知道如何面對達遠、蕭彬,和隨時可能碰面的阿奇。而且,最主要的,她不知道向蕭彬怎麽開口。

這些日子裏,黎之偉天天都來,已成為她們小公寓裏的常客。迎藍和韶青都同樣歡迎他,因為他已收起他的愁苦面,他能說能笑能唱,常常逗得迎藍和韶青狂笑不已。黎之偉不大提他的工作情形,大家也心照不宣不聞不問。幾天下來,他們三個之間就建立了一種非常微妙的關系,像家人,像兄妹,又比家人和兄妹間更坦白,更親切。黎之偉常在深夜帶瓶酒來,兩個女孩都沒什麽酒量,黎之偉是不醉也帶三分酒意的。因此,三個人也曾又哭又笑,各人談各人男友、女友,有失去的,有鬧翻的,有根本得不到的。

這一天早晨,迎藍終於決定面對現實了,她必須和達遠之間作一番了斷。梳洗過後,她整潔而清爽,穿了套比較正式的衣服,她去了達遠。

一走進達遠的電梯,她頓感心頭悸痛,和阿奇在電梯中相遇的一幕仍然緊扣心弦。走出電梯,她四面張望,公司裏的經理級剛剛來上班,見到她,每個人都點頭致意,總經理還特別跑過來和她握握手。

“病好了嗎?這種忽冷忽熱的天氣最容易害病。你趕快恢復上班吧,你不來,整個公司都亂亂的!”

她微笑不語,只敏感地覺得,每雙凝視她的眼光都是怪異的、好奇的。她很快地退進自己的辦公廳,蕭彬還沒有來上班。她放下皮包,開始整理抽屜裏的档案、文件、書信……把它們分門別類地用回紋針、橡皮筋綁起來,以便於下一任的秘書接手。下一任的秘書,她的手停頓了一下,她會是誰?一定夠漂亮,夠溫柔,夠迷人的,她會是阿奇的捕獲物了吧?

她正想得出神,桌上的叫人鈴響了。蕭彬來了,她的心“怦”地一跳,居然像第一次應征那麽心慌意亂。

她走進了董事長室,蕭彬不在辦公桌後面,他在會客室的沙發中坐著,深深地在抽一支煙。

“過來!迎藍。”他的聲音平靜而帶著權威性。“到這邊來坐。”

她順從地走了過去,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熄滅了煙蒂,仔細地看她。

“病全好了?”他問。

“嗯。”她哼著。

“是身體上的病呢,還是心病?”他再問,開門見山地把話題立刻拉進主題。

她瞪視他,覺得自己有些木訥。

“都有。”終於,她吐出兩個字來,決定不繞彎子,以坦白對坦白。“我今天來辦移交,希望你先找個人來接收一下,在你找到新秘書以前,我想,總經理那兒的江小姐,可以先來兼任一下。”

“你要辭職?決定了?”他眼光銳利。

“嗯。決定了。”她說。

他又燃起一支煙,慢吞吞地吸著,慢吞吞地說:

“你要走,你有自由,我不會勉強你留下。但是,你最好想想清楚,在台北找工作並不容易,達遠的待遇不低,工作環境和性質都是第一流的。這些日子來,你幫了我很多忙,我不能不承認你是個好秘書。你能不能把你的工作和你的感情問題分開來,不要混為一談?”

她沉思了片刻。

“恐怕不行。”她說,“我如果在這兒上班,我就逃不開阿奇!”

“阿奇已經走了。”他靜靜地說。

她嚇了一跳。

“走了?走到哪兒去了?”她驚問。

“他自己請求調美國辦事處,走得很匆忙,也很堅決。我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娶了祝采薇,小兒子走了,我的弟弟們都已結婚,侄兒裏最大的只有十三歲,最小的才出世……你對我們蕭家,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她瞅著他,他眉頭微皺,聲音沉穩,可是,他全身都帶著某種既無奈又傷感的情緒。他再吸了口煙,正視著她:

“人真奇怪,”他說,“到了老年,就會恐懼家庭的分散,我很喜歡阿奇,他走了,我覺得我像是失去了一只手臂,平常,公司裏許多大決定,都是他決定的。我那大兒子像媽媽,性格文靜,這小兒子就像我,做事果斷而富侵略性。我始終沒跟你說清楚,他一直在五樓上班,五樓是我們的企劃部,他是那兒的總負責人。他這一走,企劃部等於垮台,所以,他決心要走的時候,我非常生氣,我罵他不負責任,罵他為了一段感情,就逃到天涯海角去。他生平第一次,那麽沉默著不說話,不反抗,不頂嘴,也不聲辯,拎了個小皮箱,只裝了點換洗衣服,掉頭就走了。他媽媽追到機場,還想阻止他出境,他對他媽媽說:又不是生離死別,傷心什麽?你們隨時可以來看我。我也隨時可以飛回來!就這樣,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