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6頁)

“其實小陶,我倒是蠻喜歡你當我女婿,真的。”

陶無忌沒把這話當真,理智上、感情上都不允許。雖然趙輝不像說笑,聊到女兒,語音語調比平素更多了三分家常,節奏慢了半拍。陶無忌沒接口,他便也沒往下說。陶無忌想說“謝謝”,似乎忒輕描淡寫,不禮貌。很誠懇的口氣:“趙總您一直對我很好。”

老關找陶無忌,是審計組進駐第二天,不打自招的架勢。其實再怎樣都是個逃不過,老關是慌不擇路了。“好歹師徒一場,想來想去,找你最合適。”他道,“不指望能逃過,但至少,別死得太難看。”陶無忌不語,等著他說下文。老關挑個時間,把老馬也帶了出來,在茶室聊了兩小時。陶無忌聽到趙總那段,也不作聲,默默地在本子上記著。

“這算不算戴罪立功?”老馬小心翼翼地問。

老關居然還塞過來個袋子:“一點兒心意——”陶無忌忙不叠地拒絕了。兩人沒頭沒腦地誇贊他一番,能幹、懂事、有前途,帶過這些年徒弟,沒一個及得上他,實在難得。語氣幹巴巴急吼吼,現場氣氛更尷尬了。結束時兩人還很貼心地囑咐道:“我們先走,你再坐一會兒,瓜子剝剝,茶吃吃,免得被別人看見。”陶無忌瞥見兩人的背影,腳步雜亂而細碎。下樓時老馬走得急了些,腳在台階上絆一記,險些摔倒,虧得老關扶住他。回頭朝陶無忌看一眼,笑得有些狼狽。

陶無忌走出茶室,吸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氣,忽覺得挺難過,也不知是為誰。老關口才比老馬好,言辭間更有分寸。老馬則是忒直來直去了:“在這行幹了幾十年,什麽沒見過?只拍死幾只‘蒼蠅’,算啥本事?緊一陣松一陣的,有事就嚴打,沒事就放下。我倒黴我認,問題是,‘蒼蠅’要拍,‘老虎’也要打,否則有用?”老關推他一下,他兀自不停,“人人都說戴副總這不是那不是,可照我看,又有幾個人能做到他那樣?換個人試試,三十九樓別說跳了,光是看著腳都軟。做人做到他那樣,我倒服氣了。”老馬愈說愈激動,豁出去的模樣。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心虛,還有絕望,七纏八繞的情緒,統統混作一團,別樣地亢奮。

陶無忌徑直去找程家元。趙輝的那兩筆,第一筆不是私底下交易,走公家的流程,賬面上做了些花樣;第二筆數額有些大,便拆開來,一億走公,一億走私。單據上清一色是程家元的名字。陶無忌見面第一句便是:“照理這時候不該見你,被人發現,我吃不了兜著走。”這話是實情,但本也不必說。主要是程家元忒犟頭倔腦,被胡悅叫出來,臉緊繃著,欠他多還他少的神情。陶無忌便有些後悔,想,又何必跑這一趟?問題其實不大,只要沒拿人家好處,早晚總能查清,多費些手腳罷了。陶無忌是想提醒程家元一聲,關鍵時刻留個心眼兒,有錯沒錯都夾牢尾巴。到底是同屆,半吊子的朋友,不尷不尬的情分。上次他父子的事,雖說是無心,但終歸因自己而起。這次稍稍關照些,才是做人的道理。在審計部做了這些日子,見得多了,想問題也更細致些,Excel表格似的,橫列豎列,清楚又周全。老關、老馬鐵定逃不了,臨死放急屁,水鬼似的,拖一個算一個。趙輝那樁,從頭聽到尾,都是私下裏相授,一點兒實證沒有。老關說他倒是想過錄音,第一次是猝不及防,沒準備,第二次手機揣在口袋裏,可趙輝借口調靜音,讓兩人把手機擺上台面,一點兒小動作也做不了。老關用了“心思縝密”這個詞,又問陶無忌:“你心裏該有數的,是吧?”陶無忌沒接口,覺得一個幾十年工齡的老同志兼老狐狸這麽說話,其實挺可笑,討饒不像討饒,揭發不像揭發。記得在前台實習那陣,白玨冷不丁冒出一句:“不是我沒本事離開前台,是不想,這幢樓上上下下幾十個部門,除了前台清爽點兒,其他都是亂哄哄一團。”陶無忌那時覺得這話忒誇張。許多人說話都有這個毛病,故作高深,看透一切的模樣。現在再想,依然是誇張,但意思不全錯。還是那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銀行大門朝南開,無數雙眼睛都盯著裏面。銀錢來往,翻手雲覆手雨,悄無聲息,又是驚心動魄,滋生著無窮無盡的念頭。除了希望,也有絕望。

程家元讓胡悅先走,說要單獨跟陶無忌聊聊,“不打架,也不罵人,就一起喝點兒東西”。他給胡悅叫了出租車,又塞了張公交卡在她手裏,叮囑“到家給我打電話”。胡悅朝陶無忌看一眼,笑笑。陶無忌也笑笑:“再見。”

兩人沒去酒吧,挑了個咖啡館,各自點了咖啡。

“胡悅是個好女孩。”陶無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