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我不是幫你。”半晌,苗徹喃喃道,“我是幫我自己,讓我退休時還能夠坦然穿著一身雪白的襯衫,而不會有絲毫臉紅。”

吳顯龍最近喜歡跟趙輝提過去的事。逼仄的小弄堂,一戶戶人家緊挨著,像蹩腳的兒童玩具,不規則的圖形,胡亂貼在做工粗糙的硬紙板上。完整是完整,色彩也繽紛,卻禁不起細看,那種熱鬧裏流露出的落拓,逃無可逃的廉價和蕭瑟,讓人難以承受。他說小時候是覺察不出的,即便沒有父母,一直與孃孃(方言,意為姑姑)過活,也依稀只是些影子,像發酵前的面粉,散落得不成氣候,及至懂事後,碎片式的東西在腦海裏積聚起來,濕潤、發酵、膨脹……才漸漸清晰了。他說他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世上有些東西,往往要借別人的眼,才能看得更分明些。孃孃也不是親孃孃,只是母親的陪房,他的保姆。“大戶人家的少爺——”那時他常聽人這麽說,口氣裏帶著些許曖昧。他生父生母解放後沒幾年便去了香港,兄弟姐妹四五個,唯獨留了他一人。當時情形並不是那麽篤定的,不像現在自由行,雖然早有人在那邊鋪路打點,到底是有些倉皇的,丟三落四顧此失彼。好像是船票出了差池,再三權衡,便留他坐下一班船。誰知再也沒有成行。他與孃孃依然住在老宅,沒幾年老宅充了公,樓上樓下劃成十幾戶人家,原先那種一絲不苟得有些森然的氛圍,陡然間變得雜亂得可笑。再後來,孃孃生了病,臨死前告訴他,原來她竟是他的生母,生下他時,便被交代不能聲張。也是好屏功,這些年一直瞞著他。彌留之際,她伸出瘦削的手,去撫他的頭發。“毛頭——”她喚他的小名。他怔怔的,不知該怎麽反應。那年他二十一歲,練得一筆好字,墓碑是他親手寫的:“母親大人劉綠芽之墳”。早習慣了無父無母的境況,這當口兒才是真正坐實了。北方人叫二茬罪。好在成年了,再怎樣悲傷,終究有限。

吳顯龍教東東練字。王羲之的《樂毅論》,小楷拿來練鋼筆字,勁道、架勢都再合適不過。東東學東西其實挺快,唯獨練字靜不下心。吳顯龍說自己也是從小被逼著練字:“肘子下面放塊海綿,插滿縫衣針,一掉下來就被針紮。毛筆字比鋼筆字難得多,光握筆的姿勢就要練大半年,看著輕巧不著力,旁邊人偷偷過來拽筆,卻無論如何拽不掉。這才是稍具火候。不像你現在練字,忒功利,就為了把字練漂亮,高考作文能加點兒印象分。”吳顯龍與東東親近,說話便也隨便,與當下的教育理論也是背道而馳,勸他不必把精力都放在學業上,“把腦子讀僵了,成不了大器”。趙輝聽了笑道:“他的興趣已經夠廣了,阿哥你這樣講,保不準他明天就曠課去西藏。”吳顯龍道:“好啊,他哪天走,我陪他。”周琳也在,五人一起吃飯。吳顯龍自己帶酒,通常是兩瓶,一瓶喝完,另一瓶給趙輝留下。紅酒或是白酒。趙輝本來沒有喝酒的習慣,這陣子陪吳顯龍喝得多些。吃完飯,周琳帶孩子們進房間。兩個男人繼續說些閑話。吳顯龍問趙輝:“好不好?”趙輝懂他的意思:“反正孩子蠻喜歡她。”吳顯龍笑:“孩子是喜歡,你是愛。”趙輝也笑:“一把年紀了,當不起這個詞了。”吳顯龍道:“楊振寧八十多歲都找到真愛了。”趙輝問他:“八十多歲還能找到真愛,阿哥你怎麽不找一個?”吳顯龍笑笑:“不是不找,是找不到,再說也沒心思。”趙輝道:“阿哥心思都放在賺錢上了。”吳顯龍停頓一下:“不賺錢,我就什麽也不是。你該懂的,我最怕‘什麽也不是’。”趙輝沉吟著:“那邊又寫信過來了?”吳顯龍搖頭:“那倒沒有。這一陣也不怎麽聯絡。兄弟間都跟陌生人差不多,何況又隔了一代?叫我叔叔,聽著就汗毛倒豎。馬路上隨便一個小孩叫我叔叔,都比這自在些。”

吳顯龍是說美國的那些親戚。偶爾信件來往。父母早過世了,大哥也病逝了,兩個姐姐沒消息,剩下一個二哥、一個三哥。也只是看過照片,大半倒是從網上查的資料。一個是律師;另一個從政,當過議員。都退休了。下一輩的子侄,好幾個在經商,祖上底子擺在那裏,也是勤勉的。最出挑的一個,排進世界五百強,有私人飛機。現在過了黃金期,但聲勢還在。吳顯龍不太談這些,偶爾跟趙輝聊起,也是一筆帶過的口氣。唯獨一次,“最艱難那陣,孃孃想問他們討一些,我死活不肯,說寧可討飯,也不找他們。實在過不下去,大馬路上搶錢包,就算給關進去,至少也餓不死”。那樣惡狠狠的,都不像他了。趙輝懂他的心情。被一大家子遺棄的感覺是要命的。像漏下的一枚棋子,孤零零的,沒名堂。童年時,他是孩子王,後面跟著一堆小弟小妹,對他服服帖帖。他坦言喜歡這種感覺,被人圍繞著,又踏實又窩心。成年後卻是只戀愛,不結婚。“我怕看見兒孫繞膝,”他半開玩笑地道,“不敢看,像一種諷刺,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是個沒人要的家夥。子孫滿堂,我沒那種福氣,也不想要。”趙輝覺得這種想法似乎偏頗,但也沒法勸,畢竟不是當事人,說什麽都是虛的,站不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