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4/6頁)

陶無忌忍不住笑:“姑娘,你從哪兒學的這些切口(方言,意為口頭禪)?”

“有幾個人能畢業不到一年就進審計部?沖這點,你也不能走。”胡悅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說,“要知道,你,陶無忌,是不世出的人才,是金融界最耀眼的明日之星。”

“實話告訴你,我出生時,房頂上環繞著五色祥雲,還飛來一只鳳凰。”

“怪不得!”她一拍大腿,正色道。

陶無忌心情輕松許多。也是預料中的結果。胡悅強調:“有的問題,你不去想它,它就不是問題。”陶無忌說:“這是自我催眠。”胡悅道:“人生需要自我催眠。”

沒幾天,陶無忌跟著苗徹到廈門審計。對方一個處長是苗徹的老朋友,剛見面便邀苗徹喝酒。陶無忌房間在苗徹隔壁,看文件到半夜,聽見有人試圖開自己的門,幾次提示錯誤,依然不停。陶無忌過去打開門,一股嗆人的酒味——苗徹彎著腰,手持房卡,一臉錯愕:

“你小子,在我房間幹什麽?”

次日早上,陶無忌從苗徹房間走出來,剛好與苗徹打個照面,叫聲“苗處”。對方黑著眼圈,兀自不太清醒:“我倆為什麽要換房間?”陶無忌照實說了。苗徹道:“其實你完全可以叫上幾個人,把我搬回去。”陶無忌停頓一下:“那時是淩晨兩點。”苗徹找碴兒:“那你怎麽不睡?”陶無忌道:“我在看資料。”苗徹無話可說了,訕訕地說:

“這麽用功——等下會上聽你的高見。”

早飯後,苗徹走進會議室,瞥見陶無忌已挑了角落位置坐下,面前一撂文件。“苗處。”陶無忌微微欠身。“閩南話‘發揮’叫‘化灰’,”苗徹道,“一會兒就看你‘化灰’了。”話說得不倫不類。陶無忌撇嘴,做了個笑笑的表情。

會上,各人提了看法。陶無忌輩分低,最後一個發言,主要是兩點。一是某些客戶通過網銀提交貸款申請,憑借其在S行的高等級和AUM值(評估客戶在銀行產生價值的對應金額),順利通過自動審批,獲得“快貸”信用貸款。這些客戶資信水平虛高,存在作假嫌疑。2010年,某人在櫃面買了某保險分紅產品八百萬,隔幾日辦理保單質押貸款,一年後退保。但由於分行與保險公司系統未聯網,未掌握此人的質押與退保信息,也未對該客戶進行重檢和更新,使得其AUM值始終保持在高水準等級。去年此人作為財私級客戶申請“短期融e貸”三百五十萬元,貸款最終形成不良。還有一點,存在大量信用卡客戶套取高額積分獎勵現象。通常做法是,先在網銀系統申請並控制大量信用卡,反復存入溢繳款資金,然後在控制的抵扣率第三方支付公司商戶POS機(銷售點終端機)上進行大額虛假消費,刷卡金額清算至控制賬戶後,回流至控制的信用卡,通過循環操作,短時間內獲得巨額信用卡積分,最後通過自助渠道異地進行積分兌換,獲取加油卡、移動話費以及禮品券等。陶無忌說完,微微頷首,把文件稍稍整理、歸攏。眾人沉默了幾秒。空氣裏瞬間彌漫著某些微妙的東西。審計是細致活兒,經驗不能少,但更講究現場勘查,看得細不細,查得嚴不嚴,幾句話一說,高下立見。通常頭一趟開會,都只是稍微拎一拎,十個人裏倒有八個連被審行相關資料都未必看完,走過場罷了。陶無忌非但已把文件看個遍,找出問題,甚至連問題的起因經過也大致弄明白了,可見花的功夫之大,通篇幾乎就是完整的審計報告,可以直接定稿的。在場那些老資格,紛紛從心底裏哼一聲,想你一個新人,倒是不客氣,這麽愛表現,二十三樓那次怎麽沒把你摔成工傷?那就一步到位了。俱是冷眼看他。苗徹在紙上記錄,也不點評,徑直道:“散會。”

午飯後,陶無忌被苗徹叫到房間。

“耽誤你休息了。”苗徹道。陶無忌關上門,走近幾步:“苗處,找我有事?”苗徹手一揮,指著旁邊沙發:“坐。”

陶無忌依言坐下,瞥見苗徹手裏拿著一塊金幣,認得是S行年初在全國發行的賀歲“金雞報曉”紀念幣,重量有大有小,這塊應該是一盎司。

“人家很客氣。”苗徹道。陶無忌停了停:“嗯。”前天下午剛到賓館,行李還未放定,被審行便送來一個環保袋,東西很全,食宿與會議安排、圓珠筆、修正液、優盤、風油精、防蚊貼,以及周邊景區的地圖、電話卡。另有一只小木盒,打開便是一枚紀念幣,證書上有重量,剛好十克。苗徹是主審,金幣的分量自是翻幾倍。有價值,又不紮眼,小巧、隱秘,講起來還是紀念品,上面雕些花草蟲魚,風雅得很。小物件罷了,談不上行賄。陶無忌一股腦兒交給師傅王磊:“手榴彈,扔給您了。”王磊是個老實人,四十來歲,戴副金絲邊眼鏡,腦袋直接安在肩膀上,看不見脖子,圓滾滾很富態的一個人,業務水平一般,卻最是謹慎,信奉“平安是福”“不求有功,但有無過”。他勸陶無忌,多聽少說:“業務部你待過,曉得那裏的復雜。審計部比業務部還要復雜一千倍。我跟你講,眼睛耳朵是為自己長的,再怎麽瞎看瞎聽也不要緊,嘴巴卻是說給別人聽的,一不小心就會出錯。禍從口出。你懂我的意思吧?”陶無忌知道這師傅的脾性,一半是教徒弟,一半也是怕惹麻煩。待陶無忌倒也不錯。會後,王磊把他叫到一邊,陶無忌以為會討幾句罵,誰知王磊嘆口氣,道:“你啊,還真是天生當審計的料。吃不消你。”又加上一句,“趙總蠻有眼光。”這話有些捧場的意思。師傅做到這種地步,陶無忌只好苦笑。分部裏人人都曉得他是趙總的嫡系。“個性像苗瘋子,後台還硬”,這話傳到他耳朵裏,不止一次兩次了。一句話搭上兩位大佬,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其實從新加坡回來後,陶無忌幾乎沒見過趙輝。講起來微信也沒加過,倒被人家說成那樣,也實在無語。陶無忌再聰明,到底還年輕,對於這層關系有些拿捏不準。領導待自己不薄,裝聾作啞好像不對,不懂事了。但真要主動貼上去,似乎也不對,輩分沒到,樣子也難看。便只得由著眾人說,不辯解也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