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6頁)

那時他竟也有些得意。男人到了一定歲數,說完全不在意NO.1什麽的,也是假話。做“上海1號”時拼了全力,滿腦子俱是效果圖雲頂上那層。下頭是實打實,到了頂上,又是影影綽綽的感性。卻也是畫龍點睛,好或不好,都在那一筆了,做人做事都是如此。李瑩說當年陸家嘴只是單薄的一塊,巴掌大的生活圈,簡潔明了,雖不致破敗,相比江那頭,到底格局小得多。那時她家旁邊便是爿煙紙店,再走去幾步,是勞動劇場,幾分錢一張票,場子從未坐滿過。公交車坐一站路,便是浦東公園,裏面綠化不錯,有個“宇宙飛船”,當時算是極刺激的項目了。沒有隧道,過江全靠輪渡,碼頭上鐵絲網攔著這邊去那邊來的人。一聲汽笛,船員用粗繩鉤住,門徐徐打開,兩邊俱是行色匆匆。——倏忽幾十年過去,江上依然船來船往,頂著碩大的廣告牌,頭重腳輕。高樓此起彼伏,形態萬千。竟是望不見人,完全淹沒在這宏大情境中。連陪襯也稱不上。仿佛那些龐大的鋼鐵家夥才是活的,自己長腳,自己動彈,自生卻又不滅。仿佛初時便矗在那裏,冷冰冰看著眾生。像畫,更像是中子彈爆炸後的殘景。看久了,會生出些懼怕來。三十九樓的視野,更是雪上加霜。腳不著地,心便是空的。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忽想到戴副總,那天應該也是這個位置,一模一樣的視角。警察調出監控錄像,戴副總在窗台上站了大約有半小時,霍地一跳,不知怎會那般決絕。換了別人,新上任多半要換個房間,或是重新裝修一番。新副總是喝過洋墨水的,百無禁忌。趙輝也不在意這些。相比之下,趙輝心態更好些。戴副總的前任,退休前一年得了絕症,不出數月便走了。都說這房間有些邪,連著三任,俱是沒好結果。事不過三。趙輝安慰自己,說不清是豁然還是麻木。他拿出手機,在微信裏翻到“苗徹”,打下一行字:

“兄弟,上來坐會兒?”

——遲疑一下,還是刪了。

陶無忌托了一個在會計師事務所上班的師兄,咨詢跳槽的事情。不到一周,便有了回音。這事連苗曉慧也瞞著,悄悄遞簡歷,悄悄去面試。對方公司很滿意,問他幾時可以上班。陶無忌猶豫再三,想著還是要跟苗曉慧說一聲,先斬後奏到底不妥。找個機會,陶無忌問她:“我換個工作好不好?”苗曉慧睜大眼睛:“你準備放棄,向我爸妥協了?”陶無忌連忙解釋:“不是妥協,是轉入地下,迂回作戰,讓敵人放松警惕。”這話更像開玩笑了。苗曉慧看了他一會兒,在他肩上拍一記:“少來,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

他只好再去找胡悅。慣性動作。對著這女孩,陶無忌倒是直接許多,說了面試通過的事。胡悅問:“曉慧知道沒?”陶無忌聳聳肩。胡悅道:“樹挪死,人挪活。換個環境也好。”陶無忌朝她看:“真的?”胡悅嘿的一聲:“跳個槽而已,死不了人。”陶無忌有點兒沮喪:“覺得自己像逃兵。”胡悅道:“少自己給自己下結論,不客觀。”陶無忌道:“那你來。”胡悅想了想:“叛徒。”陶無忌一怔,還未開口,她已笑起來:

“不是真的叛徒,是轉入地下,迂回作戰,讓敵人放松警惕。”

“曉慧說的?”陶無忌語塞。

“她只當你有這個想法,還讓我幫著勸你呢。誰曉得你已經偷偷地進村,打槍的不要,”胡悅抿嘴笑,“膽子大大的——”

“不想自取其辱。”陶無忌想起苗徹那天的話,心裏被什麽撞了一下似的,有些痛。怕在女孩子面前失態,只嘆口氣,做出隨口說說的樣子。瞥見胡悅一只手伸過來,攤開,掌心臥著一塊小玉牌。他拿起來,玉牌上雕著一尊彌勒佛,露出大肚腩,笑得沒心沒肺。

“這是我考上大學時,福利院的院長送給我的。她說:‘我對你沒有任何期許,只是一點,希望你能夠像這尊彌勒佛,笑口常開。’她說這不是什麽值錢的玉,但不值錢也有不值錢的好處,就是可以一直帶著,不怕丟。還有就是,送人也不心疼。”胡悅說著,問他要來皮夾子,徑直把玉牌塞進去,“我這人比較粗線條,傻大姐一個,留著也沒用。”

“我知道,我比較小肚雞腸。”陶無忌苦笑。

“男人嘛,看著高高大大,其實都喜歡肚子裏做文章。”胡悅想提醒他“這玉牌曉慧沒見過,放心”,猶豫著,還是沒說,倒杯茶遞給他,“——如果我是你,肯定不跳槽。”

“為什麽?”

“現在放棄,之前做的都是無用功,太虧了。臉皮厚一點兒,死賴著不走,把曉慧爸爸當空氣,該幹嗎就幹嗎。你越在乎,對方就越得意。別理他,老子反正爛命一條,跟你杠上了,你女兒我也娶定了,螞蟥叮牢鷺鷥腳,一生一世至死方休,看你拿我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