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二十

陶無忌來審計部也兩三個月了,打這樣的硬仗卻是第一次,用苗徹的話說便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離開廈門前,苗徹收到老朋友發來的一條微信:

“你沒變,還是老樣子。我變了。別怪我。”

苗徹盯著手機,看了半晌,不知怎麽回復,想回個笑臉或是握手,總覺得不合適。倘若面對面,這番話說出來,該是有些別扭的,意思也很難說盡。發消息便是有這好處,平常說不出的話,無從宣泄的情緒,並作三言兩語,立時便懂了。看不見人,倒更坦然些。

送行的人寥寥幾個,比往常要冷清些。不管這邊還是那邊,神情都有些尷尬。“苗處,一路平安。”廈門分部的一個副處長與苗徹握手,匆匆而去。偏偏航班還晚點,上海天氣不好,延誤沒時間。一行人在長椅上幹坐著,各自擺弄手機。陶無忌上了個廁所,出來時與苗徹撞個正著。“苗處,”陶無忌揮了揮手機,“剛打電話給一個機場的朋友,說上海那邊雷暴,幾百架飛機排隊,怕是要等到半夜。”

“交際挺廣,機場還有朋友?”

“朋友的朋友。”

“那等著吧,半夜也好,超過零點就直接回家睡覺,講起來還是上班,合算。”

果然拖到淩晨。登機時,人人俱是一張隔夜面孔。困過頭,竟又有精神了。飛機上,苗徹一直在寫東西。陶無忌與他鄰座,余光瞥過幾次,筆記本貼了膜,看不清。苗徹直接告訴他:“在寫檢討。”陶無忌臉紅了一下,坐得端正些。過了片刻,他忍不住道:“不會真是檢討吧?”苗徹目光不離屏幕:“別說檢討,辭職報告我都寫過好幾次。審計這行,鬥智鬥勇,還要拼心態,手要勤,皮要厚,別怕丟臉。”陶無忌揣摩這話的意思,嗯了一聲。苗徹擡起頭,朝他的手看一眼:“沒事吧?”陶無忌摸一下手臂,傷口用紗布包紮著:“沒事。”

昨天總結交流會上,苗徹把所有問題向被審行一一列出。對方一個副總,脾氣有些急,當場爭執了幾句,將茶杯重重一摔,碎片濺起來,巧也是巧,有一片竟飛到陶無忌的手臂上。傷口不淺,當即到醫院縫了幾針。審計工作出流血事件,也是聞所未聞。

“我這個人啊,眼睛很尖。”苗徹沒頭沒腦來了句。

陶無忌一怔,這才知道早已被看穿。昨天茶杯碎片濺過來,只擦到些皮,他手一按,碎片撳進去,才弄得血肉模糊。他索性也不掩飾了,徑直道:“主要是現場氣氛太僵,我稍微流點兒血,弄得狼狽些,免得人家說我們太強勢。”

“我這人眼睛尖,嘴巴偏偏又很促狹,”苗徹冷冷道,“年輕人小動作太多,討嫌。”

“我在你面前,怎麽做都是討嫌。”陶無忌想這麽說,忍住了。

回到家已是清晨。陶無忌補了個覺,胡亂吃了些東西,打開手機,蔣芮的消息跳出來:“你要是真不肯幫忙,我就去跳黃浦江。”陶無忌回過去:“跳吧。知道你水性不錯。”

蔣芮提了幾次,某只股票有消息,下個月啟動,年底可以翻五倍,十拿九穩的事,唯獨沒資金。他手頭幾只股票都是剛買進不久,舍不得動,便來打陶無忌的主意:“想想辦法——”陶無忌問他:“貸款都要有抵押物,拿你家房子抵押?”他自是不肯:“要抵押也不來找你了。”陶無忌知道他的心思,任他再三央求,只是兩個字“不行”。蔣芮也是賴皮,每隔幾日便發消息,纏著不放。“這筆要是賺了,分你三成。”陶無忌好笑:“到時我被開除了,賺的錢正好付社保。”從銀行卡裏轉了一萬塊錢給他。蔣芮不滿:“打發叫花子呢。”陶無忌道:“現在借錢的都是成功人士,叫花子才束手束腳啥都不敢幹。”

晚飯時,蔣芮晃晃悠悠地來了,拎著半只燒雞,進門就說“叫花雞來了”。陶無忌要拿啤酒,被他攔下了:“今天談正經事,不喝酒。”陶無忌嘿的一聲,把酒放回冰箱,盛了兩碗飯過來:“談吧,除了貸款的事,談什麽都行。”

蔣芮托陶無忌給他在S行找工作。陶無忌驚訝:“才進證券公司幾天,又不想幹了?”他道:“幹得沒勁,等這筆賺好就金盤洗手,找個穩當點兒的工作。”陶無忌嘲他:“飛蒼蠅也傷精神的。”他不諱言:“就是,忒提心吊膽。一天天盯著屏幕上那幾條線,眼睛都鬥雞了。怕被人發現,又怕假消息。投入不算多,但總歸是我媽的血汗錢。每次都心驚肉跳,畢業到現在瘦了十多斤,骨頭外面只剩一張皮。”邊說邊捋袖管給陶無忌看。陶無忌道:“你也知道是你媽的血汗錢?”蔣芮道:“所以啊,也不用多,你給我貸個三五十萬,讓我賺好這票,再把我弄進S行。我媽下半輩子過得好不好,全靠你了。”陶無忌筷子頭伸過去,在他腦袋上重重敲一記:“去你的!”蔣芮央求:“你在S行都紮下來了,上頭有人——”陶無忌又是一記筷子過去:“有什麽人?仇人倒差不多。勸你別來,否則別人一聽你是陶無忌的朋友,一口氣全撒在你身上。你從P2P和證券公司死裏逃生,到頭來居然死在國有銀行,多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