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6頁)

錢斌分到浦東支行業務部,師傅是老馬。老馬帶徒弟很有些怨氣,之前程家元沒少挨他罵,但錢斌到底不同,趙總的人,再不爽也要多擔待些。掐著手指算,沒幾年便要退休,將來天下是這些年輕人的,自己連綠葉也稱不上,頂多是枯葉,混進土壤變成肥料,供養著這幫小的。老馬想到這,又忍不住悲涼。老關也是差不多的心境。兩個老對頭同病相憐,倒生出些不尷不尬的情誼來。錢斌天賦不高,與當初的程家元半斤八兩,人生得高大,性子卻軟,更加嬌貴些,打不得罵不得,剛進來便做錯一筆單子,學徒期不必擔責,俱是由老馬承下來。老馬一汪苦水,在老關面前倒個稀裏嘩啦:“真正是鐵打的師傅流水的徒兒。早曉得當初去考師範,至少每年教師節還有花和卡片收。這些年帶的徒弟,兩只巴掌翻幾遍,一茬接一茬,吃力不討好。”老關嘆道:“我手裏帶過的,分行副總都有兩三個。”老馬說:“忒沒勁,人家來去匆匆,我們原地踏步,到死一個科員。”老關道:“也怪我們自己,業務部這些年,哪裏摳不出些路子來?人不動就算了,心也一動不動,活該將來赤膊退休。”老關是說氣話,老馬聽了,朝他看。兩人不約而同地生出個念頭來。野豁豁了。業務部各人手裏皆有熟客,兩人是老資格了,加起來數量自是不少。客戶有大有小,資質也是有好有壞,不是存便是貸。那些人因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程序上也不甚在意,這邊說有個理財產品不錯,利率高,也穩當,那邊資金便徑直打過來,或是索性上門自取,再轉給需要貸款的客戶。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省了中轉,自行消化。一筆好處費抵得上幾年薪水。兩人起初還是戰戰兢兢,做了幾筆,便也不管不顧了。也實在是膽大包天,仗著熟悉行裏的規程,擦邊球打得驚心動魄。政策愈來愈緊,融資也愈來愈難,這扇偏門也是應運而開。旁邊人俱不知情,便是有些察覺,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眼開眼閉。人無橫財不富,兩人得了甜頭,又是驚喜又是抖豁,心想著做一筆是一筆,真要被抓到也是天數,無怨尤人。

一日,兩人在食堂吃午飯,忽見趙輝從旁邊過來,因是支行老領導,便起身打個招呼。誰知趙輝微笑著走近,放下餐盤,竟坐了下來。兩人本能地一驚,心跳加速。趙輝只是寒暄,問些錢斌的情況。一頓飯吃得艱難無比,好不容易挨到結束,兩人正要松口氣,忽聽趙輝道:

“兩位下午要是有空,來我辦公室一趟。”

從支行到分行,步行不過二十分鐘。兩人抖抖地過去,自忖大限將至。趙輝叫助理倒了兩杯咖啡,依然只說些客套話,諸如勞苦功高、春泥護花之類,完全不提其他。兩人忐忑,猜想便是有事,按程序也該支行先處理,不至於直接捅到分行。但若是沒事,趙輝與他倆又無交情,這麽請上門閑聊家常,似乎也說不通。咖啡喝完,趙輝拿出一份文件,遞過去。兩人接過一看,是份貸款申請報告,不由得互望一眼。趙輝說:

“這事,拜托兩位了。”

老關看那份報告,寫得十分簡單,公司資質寥寥幾筆,資金用途與抵押物也是語焉不詳。“趙總,”老關遲疑了一下,“這份報告,好像——”瞥一眼趙輝,竟不敢往下說。老馬耿直些:“您在分行業務部辦,不是更方便?”趙輝道:“我調來分行時間不長,浦東支行是老東家,到底熟悉些。”老關沉吟道:“您也知道,現在貸款這塊不像以前,我們送上去,審批部過不了,也沒用啊。”趙輝微笑:“要是簡單,我也不來找兩位了。論經驗,還有業務水平、辦事能力,我對兩位是信得過的。當然了,行就行,不行也沒什麽——不勉強。”

送走二人,趙輝給吳顯龍打了個電話,說問題不大。那頭道:“別給你惹麻煩。”趙輝嘴巴動了動,出來的卻是“不會”——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了,怔怔坐著。通常自己跟自己較勁,總是很痛苦。但也有個適應期,像是耐藥性。蘇見仁金表那次,真的是難受得想死。到錢斌那次,就好很多。這次就更自如些。剛才對兩人說那番話時,他忽想起薛致遠,差不多的口氣,他趙輝更親切些,走的是軟刀子路線——趙輝愈這麽想,愈忍不住苦笑。不笑就真有些駭然了。過去常聽人說身不由己,覺得不過是托詞,自己的路,如何自己做不得主了?現在才深深懂得其中的意思。吳顯龍那天也是隨口一提,“要真為難,就算了”。他說沒事——便是有事,也說不出口。仿佛後面有雙手,按住頭往前推,嘴一張,那句話便出來了。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三天兩頭喝醉的人,再說自己酒精過敏,大腳裝小腳,別說人家,自己也覺得做作。趙輝心裏嘆了口氣,走到窗台前,為那株龜背竹澆水,瞥見遠處黃浦江彎彎繞繞,間中高樓林立,從這個角度望去,既是看客,又是身處其中。“上海1號”的地基已打了大半,鋼筋層層疊疊,硬邦邦直逼逼,中國第一的模樣似已隱隱可見。別樣的層次感,蓄勢待發的。他記得,那次財經雜志上的標題便是《“上海1號”,成就金融NO.1》。記者是湊趣、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