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死十三災上(第4/10頁)

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天,將兩個大麻袋裝得滿滿當當,錢莊東家親自送出門來,吩咐夥計幫著搭到驢背上。要走沒走的當口,竇占龍往錢莊東家胸前一指:“你這塊金子賣不賣?”東家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前襟上掛著塊小金牌子,多說也不到二兩,拇指肚兒大小,鋥光瓦亮,上邊拴了條紅繩,打著七寶結,掛在紐襻上做個小飾件。過去做錢莊生意的講究戴金子,說這東西招財,形制並無一定之規,或是個金算盤,或是個金如意,或是個小金杠子,喜歡什麽戴什麽,頂不濟也得戴個金嘎子。東家身上金飾又叫“金寶牌”,此類物件僅在徽商之間盛行。按徽州舊俗,幾個人合夥開設錢莊銀號,先打一小塊金子,形似一個牌坊,底下鑄以本號商規,相當於一件信物,只有東家自己站櫃的時候,才穿根繩兒戴在身上。竇占龍看中這玩意兒了,開口問價錢。東家一口回絕:“不行不行,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竇占龍給了他一百兩銀票:“我也瞧出來了,是塊老金子,你一並兌給我吧!”雖趕上亂世金價上漲,那也不值一百兩銀子,竇占龍給的只多不少。可人家到底是開錢莊的,不是沒見過銀子,沖著竇占龍一擺手,說得是斬釘截鐵:“這塊金寶牌傳了十輩半,賣了它我對不起祖宗!”竇占龍是行商出身,心知錢莊銀號的生意再大,那也是有買有賣,只要說價碼合適,天底下沒有談不攏的買賣,當場拿出一千兩銀票,在東家眼前一晃:“賣不賣?”東家目瞪口呆,打從盤古開天地,也沒見過這個價,那還有什麽可說的,生怕對方反悔,連忙摘了金寶牌雙手捧過去,換回了一千兩銀票。竇占龍嘿嘿一笑:“您不怕對不起祖宗了?”東家臊眉耷眼地說:“當逢亂世,錢能換命,命沒了香火也斷了,買賣歸了別人,那才叫對不起祖宗!”要不怎麽說人家是生意人呢,嘴裏的話橫豎都能說。

竇占龍更不多言,接過金寶牌拴在腰間,牽著驢,到土產雜貨鋪買了兩把鏟鍬,再次來到山嶺之上。天至傍晚,月上枝頭,山林間柳條悠悠、流水淙淙,早已不見人蹤。竇占龍吩咐傻哥哥跟著自己,在坑嶺之間隔一步挖一個坑,用不著多深,離地半尺即可,一個坑裏埋上一錠官鑄的元寶,不是順著山路埋,而是一圈一圈地埋。傻哥哥一直因為沒逮著金蛤蟆懊惱不已,眼下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貓腰撅腚揮鍬掘土,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竇占龍取寶心切,只顧著在縣城兌元寶,也是一時疏忽,忘了給傻子帶幹糧。他自己有鱉寶在身,一宿忙活下來,並不覺得困乏饑渴,傻哥哥可是肉長的,怎能不吃不喝?仗著九嶺十三坑不是深山老林,雖無土可耕,卻是嶺嶺有青檀、坑坑有泉水,自古以來當地人用青檀樹皮蒸煮、漂白、打漿,造出的宣紙韌而能潤、光而不滑、色白如霜,久藏不腐。周邊的村舍到處是紙作坊,紙槽、曬灘隨處可見。竇占龍望見嶺下炊煙裊裊,有做早飯的人家了,便帶傻哥哥下了山,看到村口有個推著小車賣“鍋貼包子”的。鄉下人做買賣實在,東西弄得挺地道,燙面做皮,一半瘦一半肥的牛肉加上大蔥和餡兒,擱在鐺子裏刷上油兩面煎,出了鍋金黃酥脆、香氣撲鼻。傻哥哥饞得兩眼發直,哈喇子流到了胸口,連價兒都沒問,趁著熱抓過來就吃,燙得他亂吐舌頭。在一旁的竇占龍問小販:“鍋貼包子怎麽賣?”小販手裏忙活著,隨口搭腔:“兩文錢一個。”竇占龍又問:“你一天能賣多少?”小販說:“您瞧,就這一盆面、一盤子餡兒,賣完了就收攤兒。”竇占龍拿眼一量,估摸著能出二百來個鍋貼包子,便掏出一錠五十兩的官銀遞過去。小販一見連忙擺手:“大爺,這個我可收不了,沒那麽多錢找給您。”竇占龍把銀子擱到小車上,告訴他接下來這十幾二十天,你一天給我做兩百個鍋貼包子,數準了數兒,一個不許少,一個不許多。小販盯著銀子,翻來覆去地計算:“鍋貼包子本小利薄,天不亮起來幹活,調餡、和面,賣凈之後還得洗洗涮涮,再去采買第二天的菜肉,買回來連擇帶洗,整肉還得剁成餡兒,忙忙叨叨一整天不得閑,能掙下一家幾口人的吃喝已是心滿意足,一年到頭攢不下幾個錢。人家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頂自己忙活小半年的!怎麽讓我遇著這麽合適的買賣了?難不成天上掉餡餅,砸到我這賣鍋貼包子的頭上了?”他腦子裏胡思亂想,呆愣了半天,鐺子上的鍋貼包子來不及翻個兒,冒出一股煳味兒。竇占龍見小販沒回話,還以為嫌錢少了,又順手摘下拴在腰間的金寶牌,只把繩結卸下來收了,將小金牌子交給小販:“我再給你加點兒,好生伺候著!”小販又是一驚,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接了約二兩的一塊金子,揉揉眼睛瞪了半天,放進嘴裏咬了一口,拿出來一看上下四個大牙印兒,仍是不敢輕信,又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喲!真疼!才知道不是在做夢,好懸沒給竇占龍磕一個:“爺,甭說十幾二十天了,下半年的鍋貼包子我全管了!”指了指身後的長板凳,“您二位坐下歇歇腳,我這馬上就得!”說完他一邊包一邊煎,這就忙活開了,心裏痛快手裏邊也就利索,有如行雲恰似流水一般,轉眼的工夫做了整整二百個,拿油紙裹好了,裝在四個面口袋裏,遞過去囑咐竇占龍:“您吃完了這面口袋可別扔,明天帶過來,還得接著用。”交代完,推著小車連躥帶蹦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