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姜小沫開逛下

按說姜小沫該當命喪黃泉了,全憑身上的鱉寶,這才保住他一條命。他之前不敢埋鱉寶,怕那玩意兒招災惹禍,埋在身上後患無窮,可又舍不得扔了,因為他心知肚明,一旦遇上過不去的坎兒,還得指著鱉寶化險為夷。

他當天離了飯莊,自己割開脈窩子埋入鱉寶,捂著肚子去找薛神醫。薛神醫也以為姜小沫活不成了,即使接上腸子,三兩個月之內吃不了喝不了,那還怎麽活?默不作聲地幫忙止血,又給他收拾縫合了傷口。姜小沫換去血衣,掙紮著下了地,不顧薛神醫的勸阻,一個人落荒而走,躲到一個不見天日的地窨子中,整整一百天不吃不喝,再出來的時候,兩個眼珠子如同開了光。冷眼看上去,姜小沫還是姜小沫,除了一雙夜貓子眼,身量相貌,舉手投足,沒有任何變化,在別人眼裏,他仍是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人們將此當作異事傳播。有的說姜小沫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混世魔王程咬金轉世;有的說薛神醫是活神仙,能把死人醫活了。姜小沫死而復生,最高興的還是顧三爺。老爺子本已金盆洗手,一把年歲又重開山門,收姜小沫為關門弟子。對於幫派來說,這堪稱頭等大事,前前後後忙活了好一陣子。顧三爺此前只收過八大弟子,姜小沫排行老九,因此挑號“對兒九”,從此成了天津衛有名有號的大混混兒,真可以說是“叫得響、鳴得亮”。顧三爺座下的八大弟子門徒眾多,有的徒弟入門晚,已經五六十歲,在家裏都當爺爺了,但也得喊姜小沫一聲“九伯”,蘿蔔不大——長在輩兒上了。陳家溝子的漁戶更是將他奉若神明,在他們眼中,這位爺簡直比天後娘娘還靈!

說話已是轉年的正月,大河還沒開凍,河面上鋪著一層冰蓋子,海下撒網的漁民忙碌到小雪前後,就不能再出海了,一是天冷風硬,行船有危險,再一個得讓海裏的魚蝦緩緩,不能全打沒了。陳家溝子魚市上,一多半魚鋪還在關門歇冬。也有接著開的,以販賣“凍魚冰蝦、幹發海貨”為主。漁民將賣不完的破雜魚、小蝦小蟹抹上大鹽粒子曬幹,把渤海灣的麻線蝦,以及網裏擠掉壓碎的蝦頭,做成蝦醬,可以賣整整一個冬天。其中最實惠的是腌馬口魚,三四寸長,滿身的細刺,價錢格外便宜,幾枚大子兒買一簸箕,都是提前摳完了腸腮的。買到家把魚身上的鹽粒子洗凈,用蔥姜片碼上半天,再放在爐箅子上烤得金黃焦脆,從頭到尾連刺兒都能吃,窮人家的孩子全靠這個開葷解饞了。

魚行淡季,鍋夥混混兒用不著再攔河收錢,大街上揚風攪雪、罕有行人,找不著惹是生非的茬口兒了,一個個閑得渾身發癢、腚溝子爬蛆,橫七豎八地躺在大炕上擇虱子。姜小沫有鱉寶在身,不吃不覺得餓,不喝不覺得渴,平時深居簡出,話也不多說一句,只躺在大炕上閉目養神。偏在此時,丁大頭病倒了。自從姜小沫在魚市開逛,當上了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丁大頭儼然成了太上皇,專門有個小混混兒伺候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陳家溝子一帶的茶樓、飯館、澡堂子、戲園子也是常來常往。但真應了那句話,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這才剛舒坦幾天,他就得上了一種怪疾,渾身發麻,如同鬥敗的公雞,站直了便打哆嗦。姜小沫舉目無親,世上僅有這麽一位論得上的長輩了,為了給他治病,請遍了天津城的名醫,什麽藥材貴抓什麽藥,人參鹿茸、虎骨麝香都用遍了,無奈醫藥罔效,丁大頭的狀況怎麽也不見好。此人本來體壯如牛,卻眼瞅著走了形、散了架,到最後僅剩下幾根枯骨連著筋撐著皮,連躺著說話都費勁,沒等出了正月,就耗得油幹碗凈,蹬腿閉眼一命歸西了。

秉合魚鍋夥的“太上皇”倒了頭,上上下下的混混兒們可有得忙了。姜小沫也真對得起丁大頭,買下一口柳木十三太保的棺材,給丁大頭穿上壽衣鞋襪,頭戴紅纓子官帽,脖子上掛著朝珠,請來陰陽先生,算定了吉時盛棺入殮,身子底下是黃綢子壽字棉褥子、白綢子壽字寢單,這叫鋪金蓋銀。又叫紮彩鋪的師傅上門來,當場紮制金山、銀山、紙人、紙馬、樓閣、家具,鍋夥門前立幡杆,搭設齊脊的大棚,棚內四壁掛十幀“水陸圖”,上畫十殿閻君。靈堂設在正對院門的堂屋,拿兩張長凳架上棺材。靈前小桌擺放香爐、蠟扡、油燈、供果。請來和尚、道士,念經超度亡魂。仗著天寒地凍,屍身不易腐壞,要停滿七七四十九天。門口貼上“恕報不周”的門報,下邊還貼了張白紙條,上寫“待客不收禮”。

丁大頭打了一輩子光棍,膝下無兒無女,姜小沫親自充當孝子,買來大五福的白布,請魚市上的嬸子大娘幫著扯成孝袍子,給他穿在身上,用白帶子勒好了,拿麻繩在帽子上縫一枚老錢,腳底下的棉鞋也繃上白布。其實丁大頭的朋友不多,前來吊唁的賓客大多是沖著秉合魚鍋夥大寨主的面子。混混兒講究耍活的不耍死的,吃不上飯的賤命一條,怎麽舍不是舍?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不在乎扔在亂死坑喂了狗。丁大頭雖不是真正的混混兒,卻相當於鍋夥大寨主的幹爹。姜小沫為了不給別人留話柄,完全按著規矩套子來,人來不許迎、人走不許送,一輪輪地陪著磕頭,額外還得盯著香守著蠟,一天三次在火盆裏燒紙。好容易到了出殯這天,清晨早起大霧彌漫,以姜小沫為首的大小混混兒按照輩分高低,依次跪在院子裏磕頭行禮,一眾杠子手給棺材蓋上猩猩紅的棺罩,上繡寸蟒、赤金的寶頂,四個角上墜著八寶黃絨燈籠穗,用大繩捆住,穿心杠子插進去擔在肩上。隨著執事一聲吆喝,響器行的吹鼓手馬上奏大樂。飽吹餓唱,鍋夥裏提前安排了大餅醬牛肉,給他們敞開了吃,為的就是此時多賣力氣。一時間鼓樂喧天,十六擡的羅漢杠,外帶著全副儀仗,忽忽悠悠上了街。秉合魚鍋夥裏留下兩個輩分低的小混混兒,準備火盆、糖饅頭,還得把靈堂裏的擺設挪動挪動,其余的全部披麻戴孝,扛著引魂幡、手拿哭喪棒,跟著棺材走,送殯的隊伍從頭到尾二三裏地,街兩邊人頭攢動,全是看熱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