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姜小沫開逛下(第4/7頁)

所謂“海下”,泛指天津城以東的近海之地。早年間渤海灣岸邊有十二個高台坨子,漁民們在坨子上安家落戶,俗稱“海下十二堡”,魚蝦蟹貝格外鮮美,又是河海交匯處,吃鹹有鹹,吃淡有淡。當地人對海貨的吃法也是五花八門,寧可虧錢不能虧嘴,比如“八大餷”——餷魚、餷蝦、餷蚶子、餷海螺、餷麻線兒、餷螞餮、餷墨鬥兒、餷八帶。怎麽餷的呢?撈上來的海貨,不擠魚肚子不刮鱗,寧可扔車扔牛,魚頭也不能扔,加上腌芥菜疙瘩的老鹵,鐵鍋大灶,底下添柴續火,武火斷生,文火㸆爛,出了鍋骨酥肉緊、鹹鮮入味,配上“麻蚶白菜餡的包子、韭菜扇貝餡的蒸餃”,還嫌不解饞怎麽辦呢?可以再來一個“涮海鍋”,每到開海的季節,在離海邊不遠的一條老街上,從頭到尾排滿了食棚、飯鋪,當街空地壘土灶,支起頭號的大鐵鍋,放入蔥、姜、花椒等各種去腥的作料,加上海鹽煮得沸湯翻滾,咕嘟咕嘟冒泡。諸般海貨論鐵鍬吆喝,吃主兒多是附近鎮子上的住戶,也有從天津城專程趕過來嘗鮮的,不論認識不認識,都圍坐在一口大鍋前,各自拿笊籬兜著活魚活蝦伸到鍋裏,燙個半生不熟,撈起來蘸著作料吃,滋味鮮美、價格便宜,腳底下滿地的蟹殼蝦皮兒魚骨頭,養得這地方的野貓都比別處的肥三圈兒。

二人一驢來到涮海鍋的老街上,但見各家食棚門口一字排開若幹個大笸籮,裝著鮮活的海螺、扇貝、蟶子、麻蚶、三疣梭子蟹、晃蝦、青蝦、墨鬥兒、鰣魚、鲙魚、梭魚、大黃魚、小黃魚……全是此地盛產的海味。其中一家海貨館子,幌子掛得比別人家都高,隨著風飄來蕩去,上寫“泰發號”三個大字。大門口搭著棚子,支著十幾口熱氣蒸騰的大鐵鍋,吃海鮮的人還真不少,幾個夥計忙得團團轉。二人溜達到泰發號門口,一瞧地上笸籮裏的海貨,個個肥得流油,噼啪亂蹦,那個活泛勁兒,誰家也比不了。最誘人的是大對蝦,連頭帶尾一拃多長,足有孩子手腕粗細,公的菜花黃、母的豆瓣綠,弓腰刨爪亂蹦亂撞,一看就是當天撈上來的,賣的時候拿一根竹簽子插上兩只,必須是一公一母,論對兒賣,所以才叫“對蝦”。

姜小沫告訴傻哥哥,甭含糊,想吃什麽要什麽。傻哥哥沾別的傻,他可知道什麽東西好吃,當即擼胳膊挽袖子,來了個“小孩放炮——點”!倆人點了三盆海鮮、二斤燒刀子,在食棚中落座,眼前這口大鐵鍋中的湯底已煮成了奶白色,上面漂著花椒、蔥姜蒜,鮮香撲鼻勾人饞蟲。傻哥哥樂得直冒鼻涕泡,甩開腮幫子一口酒一口菜,吃得滿頭大汗。他天天在陳家溝子混,河海兩鮮可沒少吃,但是這麽鮮的東西並不常見,更舍不得這麽撒著狠兒地吃,今個兒是越吃越沒夠,沒過一會兒,三盆海鮮見了底,又要了三盆,仍是生熟不顧,風卷殘雲一般,肚皮撐得滾圓,一肚子魚蝦蟹貝直頂到嗓子眼兒。姜小沫沒動筷子,他看傻哥哥吃得差不多了,招手叫來夥計,付完賬又額外掏出一錠銀子打賞。按過去勤行的規矩,主顧吃得滿意了,又或存心擺闊,結賬時往往多給幾個賞錢,前堂後灶人人有份。夥計一吆喝“某某爺賞多少多少”,前堂後灶連墩兒上切菜的小學徒聽見,都得跟著一齊謝賞,因為這個錢東家不要,關了門上了板大夥均分。夥計接過銀子,臉上樂開花了:“大爺,您吃得順口嗎?我再給您撈點兒帶殼的?”姜小沫一擺手:“蝦蟹不必上了,你給我拿兩條鰨目魚來。”夥計賠笑道:“哎喲,鰨目魚咱可沒有,您吃過見過,肯定比我明白,眼下才剛開海,吃鰨目得等到入伏之後,那才算應時當令,因此叫‘伏鰨目’。那會兒的大鰨目魚兩尺來長、兩寸多厚,全是一條條的蒜瓣子肉,您也甭涮著吃,到時候您再過來,我讓後廚給您燒一道侉燉鰨目!”姜小沫說:“不對啊,誰不知道海下泰發號的魚坑數九寒天不上凍,要什麽魚有什麽魚,在別處吃不著鰨目,來你們家還能吃不著嗎?”

泰發號的跑堂夥計還挺機靈,你有來言他有去語,告訴姜小沫:“您這話問得真沒毛病。只不過我們這一網撒下去,撈上來什麽是什麽,這幾天也沒見著鰨目魚,咱總不能把坑裏的水放幹了不是?”姜小沫道:“行了,算你有理,鰨目魚我不吃了,你再給我來兩盆水蠍子!”海下人管皮皮蝦叫水蠍子,開海之後海貨太多,“一網金、一網銀、一網來個聚寶盆”,像什麽小鬼夾子螃蟹、小鮁螺油子、小青蛤、小鱸板兒,也包括水蠍子,這幾樣當時不夠肥,賣不上價,打到了也得揀出來扔回海中。因為一艘漁船的載重有限,出一次海,得盡量多打點兒值錢的海貨。想吃水蠍子至少也得等到過了清明,最好是到谷雨前後,那個時候公的個大肉肥,尾巴尖兒裏都是滿的,母的項帶“王”字,背上一條紫線,蒸熟了能剝出形似蜈蚣的蝦黃,蘸上點了小磨香油的姜醋汁,吃多少都沒夠。但眼下確實不到時令。話雖如此,夥計還得哄著姜小沫:“您又說笑了,咱家這麽多海貨,哪有人吃水蠍子呢?要不然這麽著,小的我敬您二位一盤生腌籽蟹,保您吃一回想二回,您看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