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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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陸行知二十四歲,新婚,是個做飯好手,一大早不到七點就在廚房忙活上了。那時他還留著五四青年頭,烏黑的頭發整齊偏分。他舀一勺面糊進平底鍋,眨眼就是一張攤面餅,手法熟練,有條不紊。旁邊鍋裏熬著小米粥,案板上切好了小菜,有小鹹菜,也有胡蘿蔔、白菜心,紅綠搭配,營養均衡,程序得當,優化統籌。

陸行知的家是一所緊湊的二居室,地磚白墻,樸素潔凈。客廳裏有木腿的布面雙人沙發,長虹顯像管電視機,海爾冰箱的標志還是兩個赤膊小男孩。電視旁邊玻璃瓶裏插了一束假花。客廳墻上掛著大幅結婚照,他穿著土氣的西裝,打著領帶,在穿白色婚紗的楊漫身邊幸福地傻笑著。

陸行知匆匆吃完早飯,把碗洗了,剩下的飯菜整齊擺在餐桌上,用小碗一一罩住保溫。他穿好了襯衣,打了一條領帶—就是結婚照上那條,紅藍相間,絲綢質地,泛著廉價的光。他穿上夾克外套,提著一個人造革公文包正要出門,臥室房門打開,楊漫穿著睡衣揉著眼睛頭發蓬亂地出來了,說,怎麽不叫我,我要送你呢!她的語氣中有些故意的嗔怪。陸行知開玩笑說,起床氣那麽大,哪敢叫?楊漫眨著眼睛說,你當刑警第一天嘛,賢妻我總要表示表示。楊漫拿起一張餅咬了一口,向陸行知挑起大拇指,她的“表示表示”,大概就是七點半之前起床,賞臉吃口陸行知做的飯。陸行知表示感謝,好意心領了,又看看手表,便急匆匆出了門。

然而他前腳剛出門,楊漫就跟著出來了,一把抱住陸行知,叫道,親一下!他們家門口是一條長長的樓道,筒子樓,一門十戶。上班時間有鄰居路過,對這小兩口的親熱司空見慣,然而陸行知還沒習慣,一臉不好意思把楊漫的手臂解開,正經地說,先記賬,晚上還。楊漫說,高利貸哦,利滾利的。楊漫笑呵呵地放開他,陸行知發現自己的領帶被楊漫悄悄抽掉了。陸行知表示不解,楊漫用見過世面的口氣教導他,又不是去銀行上班,你會挨罵的,陸刑警!陸行知愣了下,在這方面,他一貫聽老婆的。

陸行知騎著自行車穿過清晨的街道,整個人從裏到外都陽光燦爛。1997年的城市還稍顯樸素、破舊,不過他是嶄新的,幸福、滿足、沖勁十足,自行車如燕子般輕巧,在街道上從容掠過。

他和楊漫是四年前認識的。那時他讀警官大學三年級,學校裏男生以壓倒性的比例多過女生,而且女生都是將來的警花,男生們大都惹不起。陸行知同宿舍的哥們兒有個表妹,在外國語學院讀書。外國語學院的女生全市著名,漂亮又有氣質,才貌雙全。這哥們兒想方設法,想跟表妹所在的女生宿舍跨校聯誼,屢敗屢戰,鍥而不舍,到大三時終於聯誼成功。楊漫就在那個宿舍。

直到和楊漫結婚前,陸行知都不知道,楊漫屬於高幹子女,父母都是本市局級領導。楊漫是英語專業,一到暑假就到英語國家練口語,看世界。和陸行知好了之後,本科畢業後她到國外待了一年就回來了。本來父母安排她以後就當海外華僑了,楊漫不幹,她想陸行知,回來就和愛人結了婚。楊漫家給他們準備了婚房,楊漫也不住,情願和陸行知住筒子樓。其實陸行知一直不太自信,不知道楊漫究竟喜歡他什麽,楊漫的回答很簡單,說因為你傻,這一點不能讓陸行知信服,因為他不傻,從小到大都是全優生,楊漫哈哈笑著又說,因為你帥,這個理由陸行知又不滿足。愛大概就是這樣,描繪不。醜

陸行知到了江北區公安分局刑偵大隊報到,先去見大隊長霍強。霍大隊的辦公室有點兒寒酸,木頭桌椅都有年頭了,沙發扶手破了,蹦出了海綿,墻上掛著幾面紅色錦旗,墜著金黃的穗子。霍大隊四十多歲,老相,壯實,看起來像五十多,跟辦公室的破舊氣質挺相配。他不是那種威嚴的領導,有點兒老好人的樣子,不怎麽訓人,屬下並不怕他,敢開玩笑敢頂撞。然而他帶的隊,凝聚力強,個個都是好手。

霍大隊翻著陸行知的档案說,陸行知,名字挺好。張所跟我介紹過你,裏外裏誇成一朵花,在警校也是尖子,是吧?陸行知還沒來得及自謙,霍大隊看看档案,來了個轉折,就是……陸行知微微一驚,等著下半句。然而霍大隊又忽地站起身,說,我找個人帶帶你,摸爬滾打幾年,皮就糙了。陸行知響亮地應了一聲,是!霍大隊嚇了一跳,說,不用這麽正規,特別是跟這個人。霍大隊說的這個人就是衛崢嶸。

霍大隊領著陸行知風風火火走進刑警隊的大辦公室,刑警們都在這裏辦公。大隊條件簡陋,辦公室就是水泥地,一人一張桌子,墻面上白下藍,灰殼多處剝落,頂上吊著日光燈,幾盆花草擺在窗台上,剛有人澆過,還滴答著水珠。刑警們的辦公桌上多壓著一面大玻璃,上面滿當當地擺著電話座機、牛皮紙文件袋、筆筒、筆記本,大號玻璃水杯裏泡著濃茶,沒有電腦這種奢侈品。警察們有的穿便裝,有的穿綠色警服,大多坐木頭椅子和藤椅,都磨得油光水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