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天下午,淩清揚應邀列席了市裏舊城開發改造的招商會。

會議就在梁州賓館一處豪華的多功能廳舉行,橢圓形的會議桌正中,放置著梁州舊城的縮微沙盤,這裏以白雲塔為中心向四周輻射,大面積都是低矮破舊的民居,耳朵眼兒一樣的背街胡同貫穿其間。淩清揚注意到:在這一片灰蒙蒙的模型中間,還有一處藍頂白墻的現代廠房,兩條烏油油的鐵軌從廠區穿過,一直延伸到黃河大堤的一片河灘上。

荊副市長在城建局長介紹完開發規劃之後,講了市裏對開發商的優惠政策。他講話文雅詼諧,不斷博得眾人的掌聲。末了,他還特意把淩清揚介紹給與會者。會議結束時,淩清揚注意到一個孔武有力的漢子朝自己這裏走過來。

走近的時候,她認出來,這就是前日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企業家龍海。不知怎麽回事,近距離看到這張面孔,特別是那頭濃密卷曲的頭發。讓她心頭驀然一沉:難道會是他?不可能的,畢竟世間面目相像的人太多了,二十多年的歲月流逝,記憶總歸有些模糊變形,更何況那個猥瑣可憎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和一個有頭有臉的企業家搭上界。沒有等她細想,對方已經大大咧咧伸出了手。

“歡迎歡迎,歡迎淩董事長光臨梁州。”龍海笑容滿面,把淩清揚的纖纖玉指緊緊攥住,半天沒有松開,帶著一種過度的殷勤和熱情。淩清揚輕輕抽出手指,覺得被什麽硬物硌了一下,仔細看時,對方中指下端竟戴著一枚豹形鉆戒,這戒指和祖文常戴的那枚一模一樣!

“你就是捐資建塔的龍先生?我非常佩服。”淩清揚不冷不熱,微微揚起了下頦道。

“哪裏,在你淩董事長面前,俺只是個泥溝裏的黃鱔,能做的是些吃泥扒土的活兒。你可是俺梁州八台大轎都請不來的大主顧哇。”說著,他把臉湊過來,十分明顯地暗示道:“你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在梁州地面上有用得著俺的時候,盡管吱聲,不說大話,在這裏我擺不平的事兒還不多。”

淩清揚會意地莞爾一笑道:“感謝龍老板的盛情,生意場上互相照應是理所當然的,今後來日方長,咱們一定會有合作機會的。”

龍海說話間手機響起,他操機放在耳畔,隨手向下捋了一下衣袖,那只戴戒指的手露出了多毛的小臂,一條青龍定格在淩清揚面前,龍頭張牙舞爪,龍尾隱在下半截袖子裏。看到這處刺青,龍海的音容舉止已全然同那段黑色的記憶重合在一起,她已經完全明白了面前這個人是誰!即使是霹靂打在腳下,淩清揚也不會像此時這樣被觸動和震驚。她感到一股熱血正從心底向太陽穴處噴湧,這條青龍伸出的利爪仿佛一下子撕開了她早已愈合的傷口,使那樁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仇恨驟然像烈火一樣竄遍了全身,就在這一刹那,她一下子顛覆了此行梁州的初衷。

正在這時,荊副市長走了過來。他看龍海和淩清揚說話,便咧嘴笑道:“你這龍三兒就是熱沾皮,還沒等人家淩董事長坐穩當了,就來套瓷攬生意。要知道,論商戰之道你這可叫銀行家門口點鈔票,關公臉前耍大刀哇。”

此時的淩清揚已將內心的狂瀾化為淡淡的一笑,並且故作認真地答道:“看得出龍董事長是位專做善事的企業家,對他承攬市裏的這些項目我還是很感興趣的。”

“好啊,那太好了,可以具體談談你的設想嗎?”

荊副市長本來對龍海投資舊城改造的實力心裏沒底兒,見淩清揚話裏有話,馬上招呼她走到沙盤旁邊。經再次聽荊家農的介紹,淩清揚才算明白,剛才看到的藍頂白瓦的廠房,正是龍海剛剛兼並的市化肥廠,那條鐵路是貨運的一條分支線,汛期兼作為黃河堤壩運送石料。以這條鐵路到白雲塔為界,周圍的危舊民居都被龍海圈定,他向政府承諾,還要開發黃河遊覽區,將來在這裏搞起碑林畫廊,配套建起餐飲遊樂場所。

淩清揚把手指向了格格府,明知故問道:“不知道這個地方,龍董事長做何打算哪?”

格格府就在距化肥廠不遠的惠濟河街上,龍海本來就是跑馬圈地,根本沒有具體規劃設計,見淩清揚提出,有些不解其義,皺起眉頭道:“這可是一塊難啃的骨頭,要想開發,文物局還要修舊如舊,可得扔進去不少錢,我正埋怨市長,閻王爺不嫌鬼瘦,賠錢的事都讓我擔著。”

“我來投資改造,在這兒搞個飯店,修舊如舊,還叫它格格府,只不過增加了吃飯住宿的用途。也算為咱梁州旅遊興市開個小頭兒,你龍老板也不用擔心作難,開發使用金我如數奉還,怎麽樣?”

“好說,好說,就聽咱荊市長一句話。”龍海為討好淩清揚,又給荊家農撐面子,連連點頭。荊副市長也高興起來,因為格格府的改造向來是老大難,市長辦公會議確定,古建築要維護搶救,可是只給政策不掏錢,文物部門窮得叮當響,龍海又一直耍滑頭。現在淩清揚竟能主動請纓,真是兩全其美的好事情。因此他當即拍板,請城建、規劃和文物部門的頭頭腦腦留下論證。識趣的龍海馬上喊道:“今天我來買單,請市長做東,俺要為淩董事長接風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