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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一大早,嚴鴿和整頓治理工作組所在的金島政府招待所就門庭若市,擠滿了前來反映問題的群眾。

因為工作組還正在開會,區政府信訪局的幾個幹部也在門口大石獅子邊上做著幾個老上訪戶的工作。石獅子一邊立著一個醒目的鐵皮舉報箱。梅雪從門口出來正要開鎖取件,不料身後的群眾頃刻之間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道,你是省裏來的吧,我們要向你反映揭發問題。梅雪扭過頭看,只見群眾中有背著行李卷的,有牽著孩子的,還有嘴裏正啃著幹饃、拿著礦泉水的,人多是老人和婦女。有幾部小四輪拖拉機就停在墻邊,輪胎和車身上滿是黃色泥漿,一看便知是從老遠的山路上趕來的。不知是誰小聲猜測著打聽,這是不是嚴局長。不提防一個老太太突然從人群中沖出,一下子跪在梅雪腳下嚎啕大哭起來。

“青天大老爺可來了,俺們就要冤死了,嚴局長,快救救俺這一家人吧。”

“快起來大媽,我不是嚴局長,你們有什麽情況先向接待室反映,由他們向我們轉遞。”梅雪上前扶老太太,不防被對方摟住了腿,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後邊的人們便像潮水一樣推開保安奪門而入,頃刻之間擠滿了招待所的前廳和樓梯過道。

嚴鴿正和區長巨宏奇主持公檢法等部門開會,研究連日來群眾來訪的接待工作,確定了十起典型上訪案件,按各部門的職能任務作出明確分工,要求落實專人限期匯報結果。公檢法三長領了任務走後,巨宏奇從文件袋中拿出一本沉甸甸的精裝書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本《金島史志》。細心的嚴鴿發現,對方的手指腫脹,有幾處出血點。

“嚴局長,這是你讓我找的縣志,知古鑒今嘛,還是很有價值的。”巨宏奇俯身打開其中折頁的一章,用手指著給嚴鴿看。嚴鴿注意到被紅筆幽處,有這樣一段文字:

金島民風剽悍,善訴訟,而勝訴者甚寡。

巨宏奇解釋說,“我到金島任職時,第一感覺就是這裏上訪告狀的問題嚴重,信訪局長愣是沒人想幹。這裏的上訪有幾大特點:一是纏訪多,規模大,而且還出現了一批能說會道的告狀專業戶,攪得你政府上吐下瀉。有人說這是窮山惡水出刁民,越窮越折騰,越折騰越窮。再就是盛行私了擺平,金島上至刑事案件下到民事糾紛,講究私了,不和警察合作,對司法部門保持沉默。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中,冤錯不平的事情自然就多,上訪告狀就不足為怪了。”

“老巨,依你說金島人的上訪告狀是歷史傳統嘍。”嚴鴿有意追問道。

“差不多可以這樣認為。”巨宏奇繃了一下略微腫脹的嘴角說:“金島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戰後軍隊就地屯墾,士兵入籍轉成農民。所以金島有句習慣問話,問你是軍家還是民家,這種居民構成法制素質淡漠,性格好勇鬥狠,領導幹部就難當啊。”巨宏奇輕輕嘆了一口氣。

“巨區長倒是高論,那我要請教一下,你從小在金島長大,解放後這裏是有名的治安模範縣,以民風純樸著稱,曾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記載,這究竟作何解釋呢?”

“此一時彼一時嘛……”

巨宏奇還沒來得及接話的當兒,房門被人一下子推開了,保安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滿面惶恐地報告說,“嚴局長我們沒攔住,你們的女同志小梅給鎖住了,你不去就沒有辦法開鎖!”

巨宏奇馬上接口說,“看看,這又是本地一大發明,叫‘上人鎖’,還必須是當領導的去才能解救。”他轉回頭朝保安發了脾氣:“你們保安是吃幹飯的?還不趕快撥110,通知派出所出警,這還得了,刁潑耍賴到工作組同志身上了!”

嚴鴿舉手一攔,“慢著,我先去看看再說。”巨宏奇攔擋不及便跟著朝樓下跑,正好被上樓的一個人擋住了去路,只見那人腋下夾著拐杖,一手扶著樓梯邊打快板邊唱:

金島美如畫,咱來誇一誇。

吃水靠車拉,垃圾靠風刮。

汙水靠蒸發,建設靠窮扒,

開礦靠拼殺,官司靠錢打,

工廠又要拆,小民抓了瞎。

那人嗓門很大,打完快板又拄起了雙拐,兩臂支撐時脖子縮到前胸,兩條軟弱無力的細腿,帶動著關節變形的雙腳,像只大蝦似的用盡全身氣力向上一級樓梯挪動。當他擡眼望著身穿警服的嚴鴿,馬上愣住了。嚴鴿立刻認出了他,這就是那天坐陳奮鳳的出租車暗訪時,在金島派出所門口遇到的那個殘疾人張麥年。

“這位老鄉,你跟我上樓談談好不好?”嚴鴿聽得出這殘疾人的快板裏話中有話,八成又是耿民的新作。

“好,好,嚴、嚴、嚴局長,可俺得先下去才能再上來。”那人由於尷尬變得又結巴又慌張,脖子後邊的青筋畢現。嚴鴿注意到:對方比上次遇到時更顯得瘦骨嶙峋。只見他十分艱難地轉回了身子,重新開始扶梯而上。嚴鴿這才明白那人的雙腳無法在樓階處調整方向,足見來此一趟是多麽不易!她不禁有些酸楚,旁邊的巨宏奇連忙叫保安把殘疾人攙上了樓,領到房間等著嚴鴿回來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