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張風雨不是心懷善念沒有開槍,而是不敢開槍,因為他想要活下去。

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失蹤,每天,甚至不止一人。既有離家出走的小孩兒、帶女友私奔的青年、犯案逃跑的罪犯等等主動失聯;也有拋屍、綁架、販賣人口之類的被失蹤。以數據來看,數字之龐大,令人咋舌。據不完全統計,我們這個國家,每年將近有近千萬人口失蹤,其中不乏兒童。

把犯罪嫌疑人押解上車,我脫了身上的防彈衣扔在副駕,人往椅背上一靠,被撞得破破爛爛的車竟還能發動起來。不得不說,隊上這輛老破車還真禁造。德國佬兒的技術確實很可以。

警笛聲吵得我頭疼,特警黑壓壓一片列陣也叫人壓抑,十幾分鐘前還不是這樣。那會兒綁匪正拿車撞我們,我跟夏新亮,他們開著車一下就撞過來了,要跑。我迅速開了槍,讓夏新亮低頭掩護好自己的同時開好車。帥小夥兒很給力,避讓得輕巧,比我那糟爛瞄準技術貼譜。

單手點了支煙,我深吸一口,在一片嘈雜中尋找一絲內心的寧靜。人要搞起案子來,到一種境界當中去,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來的,即便這案件已告破。

被綁架的人是北京某出版社社長,六個人綁了他一個。要錢。人被困在這閻村。家屬報警及時,上面高度重視,幾個部門配合,案件告破極快,保障了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大概就是這麽個情況。

但我不是特高興。雖然案子破了,人給弄出來了,我方也沒有傷亡,犯罪分子被繩之以法,倆字兒—完美。擱平時我肯定是特高興的,然而,今天,並不。

回隊上我打了個招呼就奔家走了,到家是午後,婷婷帶著兒子午睡剛醒,見我進門吃了一驚,問我怎麽忽然回來了。我說案子結了,問她有沒有吃的。她說你進門除了吃和睡,還能有別的事兒嗎,真成大車店了?我也不想跟她吵,就去了小屋兒。才坐下她就進來了,說,既然你回來了,你兒子你自己看會兒吧。把兒子塞我懷裏,婷婷就要走,我問她你幹嗎去,她說我回我媽那兒一趟,你兒子那玩具熊上回落那兒了我去取回來,又說冰箱裏有飯菜,你自己拿微波爐熱熱。我說你別自己去了,我開車帶你過去。她說算了,你去我媽又得絮叨,你歇會兒吧,眼睛裏都是血絲。

我抱著兒子送她到門口,看她把領口的飄帶系成蝴蝶結踩上小方跟鞋走了。那副背影跟她二十幾歲的時候並沒有任何區別。孩子一歲半了,揣著孩子時候那水桶腰伴著孩子長大不翼而飛了。

喪偶式撫養。這是頭些天婷婷給我科普的一個新詞兒。這個我得承認,孩子從在她肚裏安家到呱呱落地再到咿呀學語,整個過程,父親的角色是缺失的。我總在搞案子,沒完沒了的案子。婷婷一直沒能去上班,自己又當媽又當爹。她有怨言是一定的,頭些日子我爸又住院了,我去過幾次,大多數時候是她替我照顧。她跟我吵過幾回,吵也不解決問題,弄得我也挺絕望。我爸三天兩頭進醫院,我姐帶閨女自顧不暇,我也只能麻煩她還有她爸媽。

把兒子撂在客廳地板上讓他爬著玩兒,我把冰箱裏的剩菜熱上了,還得時刻瞄過去看看他有沒有爬出兒童毯。

飯是三口兩口扒拉下去的,匆匆吃完我把兒子抱起來,逗著他玩兒,小火車小畫冊鋪了一地,釣魚玩具的魚線把兒子胖胖的手指纏在一起,他咯咯樂著用小手拍我。下午夏新亮給我來了個電話,說了下案子的後續,說受害人家屬制了面大錦旗送到隊上,太太哭著感謝泣不成聲。我嗯嗯聽著,沒講幾句就收了線。

有人可以被挽救,有人卻與光明失之交臂。在我心裏,永遠沉著一些案子,或許已結案,或許至今石沉大海,它們以同樣的重量壓在我心頭,那重量是失敗的分量,一旦企及,痛定思痛。

綁架案尤其如此,會讓我整個人無比緊張,一次次回想起那些丟失的面孔。那裏面,最讓人無法承受的,便是兒童綁架案。

張風雨拿槍指著我的時候,我想到了這起案子,曾以為它是啟示,以為它是遺憾;而今,我再度遭遇綁架案,又一次憶起自己當初的失敗,除了懊悔,除了銘記,還生出一股悲涼。我也為人父母了,今時不同往日,兒子坐在我腿上,所謂感同身受再也不是個空洞的說法。比悔恨更真切的,是惋惜。為人父母,才悟出這麽兩個字。

“咚”,我走神的工夫兒,兒子笨拙地走走跑跑爬爬,這會兒跌了一跤。我把他抱起來,要哭沒哭的當口,我拍著他的背胡嚕,給他學蛤蟆叫,眼淚都含在眼眶裏了,他又一抿嘴咯咯笑了出來。給他揉著膝蓋和小腿,我不知道怎麽又想起前些年的煩心事兒了。我記得那會兒我沒有孩子,但是也有特別悲痛的感覺。現在我有了孩子,又一個感覺。有時,我老不停地在回想這個案子。小孩還背著書包呢。如何當好父母,這很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