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萬裏春(四)(第2/4頁)

便是如此情勢危急,裴知遠聽了孟雲獻這番話,也不由笑了一聲,“孟公,您真是打算好了要將黃相公跟咱綁一塊兒,他可比我要擅長明哲保身,如今,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誒,您要去哪兒?”

說著,裴知遠見他轉了道,便問了聲,“不回政事堂嗎?”

“你回吧,我去禦史台。”

自賀童與蔣先明先後被關入禦史台的大獄,孟雲獻還沒有去探望過,牢獄裏寒濕氣重,又十分昏暗,味道也大。

禦史台的劉大人小心翼翼地請孟雲獻往裏走,這牢裏燒著火盆,有些地方還有些熱乎氣,到最裏頭,火盆架得多,照得就更亮堂。

孟雲獻最先看見牢門裏枕著草席正安睡的賀童,他身上沒穿外頭的袍衫,白凈的內袍應該是加了棉絮的,看著有些厚實,但在牢裏待的,看起來便有些臟兮兮的。

賀童正睡著,鼾聲很響,孟雲獻見他頭上裹著的細布幾乎被斑駁的血跡浸透,他放輕聲音:“怎麽將人打成了這樣?”

“……哎喲,”

劉大人壓低聲音,臉上的神情有些無奈,“孟相公,您是沒見著陳大人,就是那日審賀學士的那位,陳大人才提了已去世的張公幾句,說到張公的罪責,賀學士他直接就掄起了凳子往陳大人腦袋上砸啊……”

“也不知賀學士哪裏來的這把子力氣,您只見著賀學士腦袋有傷,卻還沒見過那陳大人,他如今是鼻青臉腫,左臂都骨折了!”

“若非如此,賀學士又怎麽會被關到這大獄裏頭。”

孟雲獻一怔,再看賀童,鼾聲如雷,睡得正香,他正想再問一問那位陳大人的境況,卻聽旁邊的牢房裏鐵鏈擦著地面發出聲響,隨即又是窸窣的枯草摩擦聲。

他側過臉,正見賀童隔壁的牢房裏,正是除去了官服,只余一身內袍的蔣先明,他的境況比賀童要窘迫得多。

腳踝與手上都帶著鐐銬,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夾著棉絮的,如此陰冷的牢室,他一副身骨單薄得厲害。

“他到底是你們昔日的上官,你們何至於如此待他?戴著鐐銬,連一件棉衣也不肯給嗎?”

孟雲獻皺著眉,質問身邊的人。

“孟相公,”

劉大人冷汗涔涔,低下頭,“我們也不想如此,是,是蔣大人他……一定要我們如此待他。”

此話既出,孟雲獻立時沉默。

他與蔣先明四目相對,片刻,“劉大人,容我與蔣大人單獨說一些話吧。”

“是。”

劉大人沒有絲毫猶豫,立時帶著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火光在鐵盆裏跳躍,賀童的鼾聲不斷,孟雲獻步履很輕地走到蔣先明的牢門前,審視著他,“蔣凈年,你這是在罪己。”

“我所犯的,本是死罪。”

蔣先明的聲音一聽便是沒有用過多少水米,幹啞得厲害。

孟雲獻問道,“官家病重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犯了死罪的人,無論如何都只有這一個下場,即便官家來不及治我的罪,之後也有你們,來治我的罪。”

禦史台到底還有願意好生待他的故舊,一夜變天的事,他們自然也都在第一時間來牢裏與他說了。

“一個被利用的人,願意用自己的死,懲處自己的過錯,而那些真正身負重罪的人,卻用盡了手段,哪怕為此堆砌起無數命債,他們也從不罪己,更不認錯,”孟雲獻看著他,“我知道你蔣凈年是一個敢作敢為之人,我也知道,玉節將軍的這樁冤案,壓在你的身上,讓你喘不過氣來,你覺得自己只有被淩遲至死,才算贖罪。”

蔣先明不說話,也不擡頭。

“可是蔣凈年,你這不是贖罪,而是逃避。”

孟雲獻看他死氣沉沉,全無從前那般脊背直挺,無愧於人的模樣,“玉節將軍已經死了,你就是再死前次萬次,也換不回他的性命,你這麽做,根本毫無意義。”

“孟公,您該恨我,”

蔣先明終於出聲,“不該勸我。”

“你以為,是我在勸你嗎?”

孟雲獻至今仍無法確定自己當夜所見是否只是一場幻夢,他的手在袖間蜷握,“蔣凈年,是有人要我告訴你,那本賬冊,那五千三百六十萬貫錢,已經讓他知道,你是一個好官。”

賬冊。

五千三百六十萬貫。

那是杜琮的舊賬上那些蠹蟲們貪墨所得,蔣先明將這個數字記在心裏,一刻不忘。

他一下擡起頭。

“他說,他曾問過你,同樣是這一身官服,有人幹凈,有人肮臟,你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幾乎是在孟雲獻的話音才落,蔣先明便立時想起那個遇襲的雨夜,他身上帶著暗賬,而那名戴著帷帽,手持長劍的年輕公子曾這樣問過他。

張敬死後,蔣先明再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