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萬裏春(四)

“殿下果真給官家用了……”

裴知遠坐在炭盆邊, 卻覺得燒紅的炭火怎麽也烤不熱自個兒冰涼的腿腳,他話沒說盡,小心翼翼地擡起頭。

“有些事, 你們為臣的不敢,”嘉王沒有束發, 身上穿著一件寬松的鑲獸毛邊襕衫,肩上的傷痛得他臉色煞白,他先瞧了一眼裴知遠, 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孟雲獻,“即便是孟相公, 您為人臣, 也終究有不能為之事。”

無論君父仁或不仁, 為臣者, 從入官場之始,少有人能跳脫出為臣的本分,越是能臣, 他便越是逃不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 子不得不亡”的三綱五常。

人臣忠於國, 事於君,即便是孟雲獻, 他心中就算清楚新政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何處,他所能做的, 也只有一個“等”字, 等君父重新記起他,利用他, 再盡力讓自己活得久一些,捱過嚴冬,祈盼春來。

“還有苗景貞,即便是滿門性命都攥握在他一人手裏,他也難以做得更果斷一些。”

若苗景貞不被人臣的倫常所束縛,他的手段就會更果斷,那碗摻了金丹碎粒的湯藥,也不會等到嘉王親自去喂。

“你們都在守著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原本也是如此。”

嘉王伸出手,炭火的溫度烘烤著他冰涼的手掌,“可我不這麽做,死的就不止是我一個人,葛讓葛大人要死,苗太尉要死,孟相公您也要死,所有與我相幹,或與子淩相幹的人,都要死。”

“我不怕東窗事發,也不怕為人詬病,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不幹凈,”嘉王泛白的唇微扯,“那便不幹凈吧。”

淡薄的日光照著檐上積雪,殿外風聲凜冽,炭盆裏噼啪作響,孟雲獻端著茶碗,熱煙撲面,他半晌才道,“殿下,您的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如今卻還有一樣棘手的事,貴妃雖被幽禁,但往常一直隨時在貴妃身邊的那個宮娥被處置前,卻提起了那吳清茹,魯國公如今正是抓著這一點,若他找到吳清茹……”

裴知遠談及此事,不由道,“殿下,吳清茹留著便是個禍患,您為何不事先將她殺了,卻反而將她送走?”

侍立在旁的親衛袁罡忍不住開口,“裴大人,殿下原本就抱定了為玉節將軍報仇的死志,若不是官家中風,只怕殿下他也不會活……”

袁罡倏爾住了口,頓了一下,轉而道,“殿下放過她,也是因為善念。”

“可朝堂之上,善念無用。”

裴知遠言辭委婉,但嘉王卻聽得明白,他放過貴妃的內侄女吳清茹,在他們眼中,便是婦人之仁。

“那時我不知自己還有命活,我那時之所以借金簪一事對付貴妃,也不過是想在臨死之前,令她飽嘗流言之苦,她腹中的血脈有疑,所有人都要重新審視她,即便她生出皇子,那皇子究竟能不能繼位,也是未知數。”

“再者,吳清茹才不過十五歲,她許多話都藏不住,我早知她不是吳家二房正妻的親生女兒,只是貴妃要一個可以利用的內侄女,他們才將庶女當做嫡女,送入雲京,與我定親。”

“她的親生母親是個被休棄的妾室,人在袁罡手中。”

如此一來,即便嘉王死在當夜,吳清茹也絕不敢現身,為貴妃坦誠一個字。

再之後,為議儲,朝堂上要怎麽爭,怎麽鬥,嘉王都不關心,只要貴妃不得安寧,他到了九泉之下,才會安寧。

天上不見落雪,但還是凍得厲害,孟雲獻與裴知遠離開重明殿,夾道裏的宮人們正在掃雪水。

“孟公,咱們如今,正缺一個問罪魯國公的由頭啊。”

裴知遠嘆了口氣,“他是宗室中人,即便官家如今病得已經口不能言,咱們也還是不好動他。”

“若是能動,還能由著他大張旗鼓地派人去找吳清茹?他家裏那個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職,頗有人脈,三衙禁軍如今傳的那些不利於嘉王殿下的流言,也正是他們父子所為,王恭那個啞巴,不肯來見您,便說明,他也存了想等貴妃產子的心思。”

流言到底還是流言,貴妃有罪,已不能翻身,但她腹中的孩兒卻還是朝中舊黨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嘉王是張敬的學生,而孟雲獻是張敬的好友,再者,嘉王又與玉節將軍徐鶴雪有過年少友誼,無論是反對新政的官員,還是反對為徐鶴雪翻案的官員,他們一個個的,都不願看到嘉王繼位。

這是他們站在魯國公那邊,想盡辦法要為貴妃腹中的孩兒洗去流言的根本原因。

“怕什麽?咱們還有黃宗玉,他如今是不想跟咱們一塊兒使力也是不能了,他以前與王恭是打過交道的,好多事,咱們不知道,他卻知道,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得往王恭面前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