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萬裏春(三)

天明, 蠟殘。

冬棗柑橘擺滿供桌,倪素坐在蒲團上,一顆又一顆地數, 整整三百顆冬棗,八十一顆柑橘。

一個不少。

獸珠在碗碟中間, 香灰落了它滿身,倪素將它拿起來,用帕子擦拭幹凈, 她一手扶著桌角起身,雙腿麻得厲害, 她緩了片刻, 才慢慢地走出屋子。

她惦記著青穹, 慢慢地走到對面的連廊, 輕敲了幾下房門,青穹在裏面不應聲,她推開門進去, 床榻上鼓起來一個山丘。

他在被子裏沒有動,倪素想起在雍州時,他阿爹去世, 他便是如此, 不分晝夜地逼迫自己睡覺,渴望睡著後夢見幽都。

倪素沒說話, 她轉身出去,將房門重新合上。

清晨的冷風刺得人臉頰生疼, 倪素強打起精神, 洗漱,穿衣, 她平日裏不愛用妝粉,但見銅鏡裏的自己臉色實在是有些差,她便動作生疏地給自己上了些妝粉,用了口脂。

飯總是要吃的。

即便她不吃,青穹也要吃。

倪素打開醫館的大門,外面的行人在她眼前來來去去,行色匆匆,地面濕潤得厲害,倪素將大門合上,往賣早食的食攤走去。

“倪姐姐!”

在食攤前等熱餅子吃的阿芳一回頭,就瞧見了她,“你要吃什麽餡兒的餅子?我請你吃吧!”

倪素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不用了,我要買很多,你阿爹給的錢,你省著用。”

“是你們家那個怪哥哥吃得多嗎?”

阿芳問。

“他不是怪哥哥,”

倪素糾正她,“他叫青穹,‘戰血拭我劍,此劍破青穹’的青穹。”

“戰血……”

阿芳沒聽太明白這句詩,她只識字,沒有念過多少書,“這是什麽詩啊?”

“一個將軍的詩。”

“啊,那怪哥哥的名字還挺好聽的。”阿芳說。

食攤的攤主恰好在此時將熱熱的餅子用油紙裹著給她,她吹了吹,也沒走,而是對倪素道,“倪姐姐,咱們一塊兒去瞧熱鬧吧?”

“什麽熱鬧?”

“小娘子還不知道?前日被夤夜司的那些殺神抓走的那些人,今兒說是要放了!”攤主一邊炸餅子,一邊搭話。

“要放了?”

倪素反應過來,是何仲平他們。

“昨兒晚上忒不太平!那蓮華教的副教主張信恩可真是膽大包天,一晚上連殺了兩個朝廷命官!連娘娘的父親都沒放過!”

在一旁的油布棚裏吃餛飩的好些人的談論之聲落來倪素的耳畔。

“可不是麽?昨兒晚上宵禁,外頭的動靜可不小啊,聽說潘三司和那丁大人死時正在一塊兒,那張信恩是說殺就殺啊……”

“這一夜之間,天都變了好幾番了,官家好像也病重了。”

“小娘子,要幾個餅子?”

攤主喊了聲,不見回應,擡起頭來,“小娘子?”

“五個。”

倪素恍恍惚惚。

為什麽是張信恩?哪裏冒出來的蓮華教張信恩?不是他嗎?潘有芳和吳岱,不是死在他的手裏嗎?

攤主將五個餅子遞來,倪素立時將其塞到阿芳手中,又給了她一些錢,“阿芳,勞煩你幫我將這些餅子送回去給青穹,他生著病,你就在連廊上喊他一聲,將餅子放在桌上就好,多謝你了。”

阿芳嘴裏還咬著餅子,見倪素說罷轉身就跑,她一句話也沒來得及多問。

南槐街的石板路被來往的車馬碾得坑坑窪窪,融化的雪水積在縫隙裏,她顧不得被泥水沾濕的鞋襪,滿耳寒風呼嘯。

地乾門外,夤夜司的大門前,倪素撥開人群,正見那大門徐徐打開,身著玄色袍服的夤夜司親從官從裏面出來,緊接著,便是數名穿著闌衫的年輕人從裏面走出,他們個個身上帶傷,衣冠雖不整,卻精神奕奕,身姿挺拔。

“請把我們的東西,還給我們。”

何仲平在周挺的面前站定。

“你……”

晁一松上前正欲說話,卻被周挺攔住,“還給他們。”

“大人,那些文集可不能……”

“我說,還給他們。”

晁一松只好令人將那些從他們這些人家中搜來的東西,全都搬來,還給他們。

“何仲平,你這樣,光寧府是不會要你再去做事了。”

晁一松不禁說道。

何仲平卻笑,“不要就不要,做官若不能說真話,若不能為人,我做來幹什麽?”

他抱著自己的包袱轉身,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他一邊走下階,一邊迎著他們的打量,片刻,他忽然從包袱中取出那些書冊,一頁一頁地撕,一頁一頁地撒,“諸位,我請諸位看看張公的詩文,請諸位記住他這個人,我也想請你們看看他眼中的徐鶴雪,我們不是在盲目地為這個死了十六年的人脫罪,我們只是想要一個真相,你們,難道不想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