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巴黎之死(十三)(第2/3頁)

比起回憶,她更像是在敘述一個故事,一個早就被她翻來覆去嚼爛了的故事,一直咀嚼到血肉都幹癟發柴,每一絲纖維都再也咂摸不出任何骨髓,把心臟每一寸溝壑和膿血都擠壓幹凈,仔仔細細地撕開皮肉摸索裏面的東西——一直到徹底習慣了這些過往,使它們再也無法成為讓她徹夜難寐的噩夢。

“被關在籠子裏的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麽是我;被鞭打挨餓的時候,我還在想,為什麽是我;被貴族老爺和神父欺負的時候,我也在問,為什麽是我,那個貴族說,因為他花了錢買了我,只有不乖的小孩才會被遺棄出賣,都是我的錯;神父說,因為這是主給予我的磨難,要滿懷感恩地接受。”

神父眉梢動了動,被他強行壓下去,不帶任何感情輕描淡寫地評價了一句:“那主可真是一個壞人。”

“是啊,”對面的少女笑著嘆了口氣,“如果要讓人經歷這樣的事情才能贖清自己的罪孽,那這個神,到底是神,還是惡魔呢。”

她忽然話鋒一轉:“他們只是依靠神的許可才獲得了想要的愉悅和享樂,他們憑什麽宣告我有罪?神愛世人,又為什麽獨獨不愛我?可見人們都想去的神國,早就不是真正的神國了。”

一只雪白纖細的手抓在了隔間窗口的柵欄上,那只手是這樣的白皙明亮,好像一朵纖長純潔的百合花,盛開在了幽暗的格子間裏。

“那他們又憑什麽用著神的名義來咀嚼我、窺探我、宣判我?”

“誰也不能奪走我最後的東西,無論是神,還是惡魔。”

不辨男女的聲音好像夢囈,沉睡在自己的國度裏的靈魂遍體鱗傷,終於被逼迫著醒來。

“我在此懺悔我充滿罪惡的人生,請宣判我狂悖、不貞、不敬的惡行,我接受聖人的懲罰,但是——”

“宣判我有罪的,都應當被烈火焚身,以證明他們自己的純潔。”

她最後安靜地說出了自己的總結語,長長地、溫柔地呼出了一口氣。

“敢於堅持自我的人,終將得到命運的嘉獎。”

佩特羅沙省略了原有的那句“願主賜福於你”,擡起手,觸碰那幾根抓住柵欄的手指,用柔軟的指腹輕輕摩擦過對方的食指、中指、無名指,最後到敏感的尾指,緩慢地翻轉手掌,一根一根地將手指插入對方的指縫,如同年長的父親、慈愛的母親寬慰兒子,又帶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怪異曖昧。

只有情人才會這樣摩挲手指,沿著掌心向上滑動、攀爬,渾身靈敏的神經都被遊弋在手心的指尖攫住,沒有任何其他的動作和肢體接觸,隔著一層木板,嚴肅端莊的神父和虔誠懺悔的信徒,只是這樣簡單地隔著柵欄觸碰了一下手——

雖然這個“一下”略微有些漫長,但這都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那只手輕柔地握了一下信徒的手,好像只是為了給予她向前的希望,就如同蝴蝶要展翅飛開,百合似的手指卻在這一刻反客為主,脫去了無害純潔的纖弱,毒蛇般死死纏住了要飛離的蝴蝶。

剝離了偽裝的閹伶湊到光線微弱的窗口邊,露出那張美艷絕倫的臉——乍然看到這張臉,在明暗交匯的地方,有種見到了撕裂夢境來到現實的艷鬼的錯覺,混淆了性別雌雄莫辨的面容貼在佩特羅沙手上,一雙夢似的紫色眼瞳用著充滿暗示意味的角度自下而上地凝望神父,常年浸染水煙的香氣隨著他的靠近氤氳在周圍,玫瑰、粉胡椒、樹梅花的香味彌漫,他們此刻的呼吸近到相互交織。

美艷的閹伶側過臉,將嘴唇印在神父手背上,順著手指一點點往下親吻,好像只是漫不經心的觸碰,又帶有瘋狂的誘惑感,若隱若現的矜持和勾引,被他用眼神運用得爐火純青。

這是一個天生的尤物,再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去擒獲一個人的心、挑逗起一個人的欲望。

“我向你宣告我將要犯下無可饒恕的罪孽,尊敬的神父,你會逮捕我嗎?”

潮濕溫熱的吻落在略顯冰冷的皮膚上,閹伶吐出的氣息比情人間呢喃的耳語更輕。

沒有人能拒絕他。

神父或許會是例外,他並不確定,鑒於幾天前的那場臨時起意並沒有得到應有的效果,但是……也說不定呢?

佩特羅沙猛然反轉了手腕,捏住了艾利亞諾拉的下巴,將他更加拉近自己,恍若初次見面般,細細審視著閹伶的面容。

被忽然打斷了的閹伶沒有任何反抗,他幾乎是順從地向著對方露出了自己的脖頸,擡起下巴的模樣和一只被捕獲的美麗蝴蝶別無二致。

他的確就是一只蝴蝶,一只被人們捕捉了、修飾了、欣賞過無數次的蝴蝶,人們為它戴上世上最榮耀輝煌的冠冕,將金碧輝煌、窮奢極欲的都城名字敬獻給它,贊美它超越世俗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