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巴黎之死(十四)

橫貫巴黎東西的香榭麗舍大道兩旁再度人聲鼎沸起來, 密密麻麻的小酒館擠擠挨挨地互相簇擁著,就像是孩子手裏的玩具積木,用各種你難以想象的姿態拼湊在一起, 廉價的旅店一點也不矜持地大開著門, 對面就是奢侈品店鋪,展示珠寶和華麗長裙的人台立在玻璃櫥窗裏,門口貼著手工繪畫的大幅海報。

一群穿著白色亞麻長衫的孩子抱著大卷紙張從街口湧入,像春日的蝴蝶般倏忽散開, 一只一只鉆進了兩旁的店鋪,或者直接停在了墻邊,開始搬弄手裏的東西。

行人們好奇地停下來看他們, 這些孩子的衣著非常具有辨識度, 圓領的白亞麻長衫,直通通蓋到膝蓋,模仿羅馬丘尼卡的款式,沒有任何修飾和裁剪,只是在一塊布上剪出三個洞套胳膊和頭,其余地方草草縫合了事,這樣的衣服,只有教堂唱詩班的孩童們會穿。

這群有著美妙嗓音的小天使們撲棱著小短腿, 將手裏大卷的紙張小心翼翼地鋪展平整, 另有孩子提著桶和刷子, 在墻上刷滿糨糊, 把紙張謹慎地貼了上去。

“是教堂有什麽活動嗎?”

有人低聲自言自語,湊過去看了一眼, 就愣在了那裏。

“哦, 這……”

唱詩班孩童們貼上去的東西更像是一張畫像, 動筆的人絕對有著高超的藝術鑒賞能力和繪畫水準,他用色簡潔明了,線條流暢,只勾勒出了一個虛幻朦朧的剪影,側身而立的剪影像是一束盛開的花,柔軟肢體張開,仿佛在起舞,也仿佛在擁抱觀看畫像的人,一只張開的手微微上舉,做出要觸碰火紅天穹采摘星辰的姿勢,又好像是托舉著紅寶石鑲嵌而成的王冠,一切都是朦朧模糊的意象,乍一看什麽都看不明白,但是又似乎看懂了畫家要表達的一切。

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剪影微側的那一雙眼睛,畫家似乎偏愛舞者的這雙眼睛,在浮華潦草的筆觸外,難得靜心細致地勾勒出了這雙眼睛的模樣,被紅色天空映照得發亮的眼眸,半睜半閉,帶著近乎瘋狂的不自然的笑意,眼尾掛著一滴飽滿的淚,水滴中滾著半座模糊顛倒的城市,讓他的笑容多了一種妖異詭譎,而又聖潔悲憫的美感。

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混合在畫像主角身上,每個人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心裏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個名字。

艾利亞諾拉!

只有他,必定是他,除了他沒有人能這樣矛盾而美艷,鮮活燦爛到只出現一雙眼睛就能讓人明白他的身份。

畫家將艾利亞諾拉的神韻抓的十分到位,那雙含笑的眼睛像是深邃的漩渦,勾著人忍不住要深深沉淪溺死在裏面。

唱詩班孩童手裏的畫像數量並不多,滿打滿算不過二十多張,他們小心地隔著一些距離貼完了畫像,又警惕地站在畫像旁,防止有人揭走它——這種防備是有必要的,鑒於這張畫畫的實在太好,而艾利亞諾拉本人又艷名遠揚,沒有人會介意在家中珍藏一張這位名伶的私人畫像。

每張畫旁邊都慢慢圍攏了人,他們癡迷贊嘆的目光停留在畫中舞者身上,過了許久才勉強把注意力從他身上拔出來,去看邊上寫的東西,那上面其實只有寥寥兩行單詞和一個日期。

“巴黎之死——?”

識字的紳士握著文明杖,念著這兩個詞,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這是他的新劇目嗎?劇作家是誰?作曲家又是誰?這個名字也實在……”

他想了想,良好的涵養讓他沒有講完下面的話。

“這個日期不就是今天嗎?”

有人悄悄說。

“可是他不是已經被禁演了?女王陛下似乎還對他和國王的私情耿耿於懷,劇院都不肯再讓他上台了,他要做街頭表演嗎?那我們不是都可以一睹巴黎之花的風采?”

有人急切地冒出了一連串問題,到最後,他的語速慢下來,語氣裏多了一種曖昧古怪的色彩。

昔日被貴族們珍藏在手心裏的華貴美人,今天要站在街頭賣藝,這種司空見慣的藝術行為放在艾利亞諾拉身上,不知怎的就多了點香艷的意味,施加在他身上的幻想曖昧無度,好像能憑空用眼神剝離他的衣服,窺探到曾經被貴人們撫摸過的皮膚。

這樣想的人顯然不止他一個,周圍竊竊的笑聲此起彼伏,第一位開口的紳士摸了摸自己修剪得當的胡子,咳嗽了一下——他也是曾經被艾利亞諾拉的表演拒之門外的人之一:“上面說,他今天晚上會在巴黎鐘樓上演出,無需門票即可觀看。”

巴黎鐘樓。

那是巴黎的地標建築之一,建在巴黎聖母大教堂旁,像是騎士的長槍般戍衛著周邊塞納河的珍寶,在鐘樓上可以俯瞰整個巴黎,而鐘樓特殊的設計讓它如同一個巨大的轟鳴腔,能把聲音完美地傳播到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