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巴黎之死(十三)

教堂的懺悔室為了保護懺悔人的隱私和身份, 大多都建造得狹窄封閉,像是一個個立體四方的小盒子,中間一道門, 開著極小的窗戶, 神父和懺悔者一人一邊,懺悔者也可以選擇關上窗戶,就連神父都不知道對面的人是誰。

阿黛拉女王加冕後,巴黎似乎一下子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激進的國民議會和貴族之間艱難地找到了一個平衡點,作為平衡點上的指針,阿黛拉女王徹底成了兩方博弈的傀儡。

女王帶著自己的顧問團搬回了凡爾賽宮, 巴黎人民的膽子大了起來, 重新開始尋歡作樂,聖母大教堂裏的人也多了起來,懺悔室裏常常有人前來。

佩特羅沙坐在黑暗的小隔間裏,送走了一個千恩萬謝的女信徒,聽著對面的小木門咯吱一下打開,他數著數,為了保護懺悔者的隱私,需要數滿一百下他才可以出去。

但是剛剛數到二十, 對面的木門發出了輕輕的響動, 隨後是哢噠一聲, 門上的卡扣合上了。

小屋裏多了一個人平靜的呼吸聲。

佩特羅沙安靜地等待著。

一種舒緩的靜默在小小的黑暗的隔間裏流淌, 在無法窺探到容貌的黑暗裏,再警惕敏感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 坦然地面對最真實的自我。

“您有什麽要向天父懺悔的嗎?”

神父隔著一層木板, 輕聲詢問。

對面是長久的靜默, 而後是一個少女夜鶯般美妙動人的聲音:“我不是來懺悔的,我想來得到一個答案。”

似乎是被少女溫婉清澈的嗓音所打動,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地開始想象隔板後少女的面容,她必定有一張玫瑰花般柔軟粉紅的臉,有水晶一樣透明的藍色眼睛,有陽光般的金發,和嬌小可愛的身軀,仿佛是為了不驚嚇到這朵被天使親吻過的鮮花,神父也微微放低了聲音:“您想向天父詢問什麽呢?”

少女的聲音緊接著他的話音響起,帶上了一種咄咄逼人的急迫:“我想知道,人是否生來就有罪孽?為什麽又會被分成三六九等?我們被告知,一生經歷的所有苦難都是為了贖清罪孽,好在死後升入神國,那究竟又是誰,判定了我有罪呢?”

這些離經叛道的話像是連珠炮一樣砸出來,顯然早就經過了她無數次的思考,不知道這些話在她心中折磨了她多久,也許每一個日夜都讓她痛苦得無法入眠。

“您是在質問天父嗎?”神父的聲音還是很輕柔,語句中的含義卻帶上了雷霆萬鈞的力量。

少女的問題聽起來天真得可愛,但每一句話、每一個問題,都在直白到近乎鋒利地質問至高無上的神明。

“人生來就帶有罪孽,始祖叛離了神的命令,被驅逐出最初也是最後的樂園,他的罪孽由後代背負,這是背叛神的原罪,由全人類所共同負擔;因為我們的祖輩做下了善行或惡事,於是新的家庭成員就要接受這些善行惡事所帶來的後果,包括被人世的規則分級;天父以至高的仁慈和智慧,洞察了所有人的命運,判定他需要接受的懲罰,以苦難洗清他身上攜帶的原罪和本罪,使他死後前往應當去的地方。”

神父的回答流暢利落,晦澀的經義在他口中就像是小兒的睡前故事,由他隨意地信手拈來。

“這是教廷說的。”

然而在最後,他補上了這樣一句無謂的注釋。

“我可以聽一聽您的想法嗎,迷茫的旅人?”神父含著笑,視線落在薄薄木板上,好像能穿透這層木板,看見背後那個伶仃纖瘦的身影。

“我?——我不知道……”對方有片刻的明顯慌亂,甚至下意識站了起來,木凳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短促的銳響。

“不,你知道的,你早就無數次地思考過這些問題,在那些睡不著的夜晚、在白天無人能看見的角落、在看見一些人一些事、在走路的時候、在唱歌的時候、在被他人矚目和矚目他人的時候……你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親愛的。”

神父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急促,像狂風暴雨擊打著空中唯一的飛燕,要撕裂它的翅膀,剝離那層泛著華美光澤的羽翼,大堂裏的唱詩班還在排演聖頌,孩童清澈明亮的嗓音托舉著雲朵向上,空靈重疊的回響旋舞著飛起,溫柔讓這個黑暗狹小的陰暗角落更顯逼仄。

帶著血的輾轉反側不配出現在明亮的日光下,只有黑暗和孤寂能容納不可存於世間的痛苦質問。

“你說的對。”

嬌柔的少女音有了不易察覺的變化,甜蜜、多情的黏著減少,尾音和語氣都被拉平,於是那種嬌俏的少女感倏忽消失了大半,想象裏甜美溫柔的可愛姑娘也變成了更為冷靜的年長女性。

“他們將我售賣給商人,商人用裝狗的木籠子囚禁我,那種籠子的木頭是黑褐色的,舔上去有鹹味,是人血和狗血浸泡混合的味道,餓到不行的時候可以靠這個麻痹味覺。然後會有調教師來挑選孩子,挑出那些資質好的小孩,打磨切割後,賣給有特殊喜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