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八)

謝琢一行人從三月出發, 走到九月底才到達漠北,漠北本就冬長夏短,九月已經是初冬天氣, 他們到達的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霜,衰折的黃草蔫嗒嗒地貼著地面,有氣無力地苟延殘喘著。

越往北走越是寒冷, 幾名官差都套上了準備好的冬衣, 阿鉤有樣學樣,也想方設法給自己和三郎君弄來了禦寒的衣物,當然不可能是什麽狐裘紫貂的大氅, 不過是過路借居時向農人買來的破舊冬衣, 請擅織補的農婦密密添了針腳罷了。

依照律令,他們趕路的時間緊湊,根本找不到空閑請人做新衣,便是差役願意寬容,也沒有這樣恰好的新棉新布容留給他們,於是阿鉤只能抱著這件東拼西湊出來的冬衣洗了兩次,生怕裏頭有虱子蟲卵——他是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 自然知道這些翻來覆去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冬衣裏頭是個什麽情況。

謝三郎君當然是不會知道這些事情的,越往北走, 他的神情九越嚴肅, 獨自一人沉默思索的時間也越長,逐漸到了一天裏和阿鉤也說不上一句話的地步,但卻將大量時間花在與農人交談上。

阿鉤旁聽過兩次,與其說是“對話”, 更像是三郎君單方面的傾聽。

農人睜著渾濁的眼睛, 一點一點回憶六年戰役裏發生的事情, 告訴他們自己是如何從死人堆裏爬出,將親人零碎的骸骨從北蠻人遺留下的火堆裏撿拾出來,埋在樹下的;又是如何睜著眼睛看他們將鄰家年幼的孩童拖拽出來,倒掛在木架上割喉放血,如同宰羊一樣將之屠戮。

“……北蠻管那些不到車輪高的小孩叫‘骨肉酥’,因為他們只需要極少的柴火就能烤制得骨肉酥脆,他們不喜歡吃男人,烹制起來太過麻煩,不過他們會割掉胸腹處最柔軟的肉帶走,肉質老柴酸澀的老人則統統殺掉……”

“有時候他們還會選擇畜養人畜,一時擄獲頗多又吃不凈的時候,就選些孩童、女性隨軍帶走,路上叫他們自己覓食養活自己,軍糧不夠了便拖來殺掉,正如畜養牛羊一般……”

農人低沉沙啞的咳嗽聲在破舊茅屋裏吭吭回響,阿鉤聽了一半就聽不下去了,他感覺渾身的毛孔都在顫栗,這種極致的、超脫了想象的恐懼讓他下意識地想要遠離這個面無表情的老人,手裏捏著草把子打草籃的老人不知道有沒有意識到阿鉤的畏懼,他依舊在平淡地講著這些事情。

“第一回 來的時候,他們只是要錢,搜刮盡了就走了,可以後頭還有第二批、第三批……北蠻的人馬來個不停,家裏頭啥東西都沒了,後來連棚頂子都教他們掀了,三妞也是這樣從上頭摔下來摔壞的。”

皮膚褶皺蒼老的人從表情到眼神都無比麻木,他說著自己家破人亡的經歷,語氣卻如同一潭死水,好像是一個旁觀者在敘述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悲慘故事,聲音語調簡直平淡得有些令人昏昏欲睡。

他絕對是世界上最不好的說書人,只能用故事裏濃郁的血腥和飽和的淚水賺取聽客的賞銀,而這樣慘烈哀慟的故事,也足以令每一個試圖前來獲得茶余飯後消遣的人心生戚戚掩面而走。

阿鉤聽了一半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悄然離開了這個角落,等他要出門的時候,鬼使神差地一回頭,不知為何就怔了一下。

屋裏只有一點柴堆燃燒發出的橘色火焰,被高溫燙灼得發出通通紅亮的木柴交錯著,鬢發雪白淩亂的老人低著頭顱,用十根布滿瘡口的手指編織草籃,眼簾麻木地垂落,視線像是投在籃子上,又像是投進了火裏,死氣沉沉地隱沒在昏暗的屋子一角;他對面的年輕郎君同樣垂眸端坐,穿著類似的粗布麻服,長發挽起,神情肅穆,手中竹片刀筆微垂,袖口破裂處有棉絮袒露,但這樣的落魄並沒有消減他身上過人的氣度。

年輕與垂老,靜默與麻木,溫文秀雅與粗拙鄙陋。

火焰橘色的光為他們投下了過於醒目的明暗,坐在粗陋破屋裏的謝三郎君竟然絲毫不顯得格格不入,這讓阿鉤有種……有種說不出的膽戰心驚。

他頭一次對自己的選擇感到了後悔。

老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滲著血的枷鎖,牽系著無數的冤魂,要把雲頓之上的風流仙人拖拽下凡塵,滾在汙泥裏,去直面最為慘淡可怖的人世之惡。

而他……而他當初下跪哀求的舉動,就是在仙人身體上拴上鎖鏈的第一步。

薄薄的竹片再次斷裂時,他們到達了漠北邊城定州,官差向定州分管流放刑犯的官吏報備之後,再向謝琢辭別,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小吏長得人高馬大,自帶一股軍中行伍的氣質,皮膚是長年風吹日曬的粗糙,打量了謝琢幾下,似乎對這樣的世家子弟沒什麽好感,但也沒多說什麽,冷冷淡淡道:“你來的巧,冬季要到了,墾荒備田的事都結束了,倒是修城墻的活兒還有一些,就跟著你的老前輩們去修城墻吧。”